小院裡栽了一叢青竹,衛昭就坐在石桌前。微風摩挲竹葉,嘁嘁切切,如同有情人的密語。
衛昭心情頗好,搖頭晃腦地自斟自酌,揚脖咽下茶水時,不經意瞥見了他。
“江恕之,有什麼事嗎?”
“有事才能找你嗎?”
江恕之不答反問,語氣平淡。
他走到石凳前,恰好擋住陽光,陰影蓋住衛昭的臉,那雙眼卻并未晦暗半分。
“嘶,也不能這麼說。路師姐跟阿和都去休息了,我以為你也……坐下聊?”
衛昭拿起倒扣的竹杯,給江恕之倒上茶水推過去。
“白毫銀針,”江恕之輕輕端起,水中銀針翻滾,“倒是許久未曾喝過了。”
“這套茶具,還是我閑來無事打的,問水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又倒騰出來。”
“是嗎?那你手還挺巧的。”
衛昭此言并沒有誇大吹噓的成分在,這杯子入手溫滑,一點也不粗糙,聞着有淡淡竹香,入口卻一點都喝不出來。
“我聽路師姐說,你小時候是個混世魔王來着。”少女眉眼彎彎,胳膊搭在桌上支着下巴,“她說,那時候,你還是個肉球似的小孩。”
衛昭展開雙臂,在空中抱了個大圈,琥珀色的瞳孔透亮,映出江恕之的影子。
那夜之後,衛昭确實放下了若有似無的戒備,對他的态度,與對路珣她二人一般無二。
江恕之一隻手握住茶杯,手指輕輕扣着杯壁。
隻是,他心中還是略略有些不暢意在,說不清道不明,連不快起于何處都不知曉。
“也沒什麼,隻是比尋常孩童調皮些罷了。”
“比如呢?”
衛昭心下好奇,實在難以把現在懶洋洋的江恕之,與一個上蹿下跳的小胖子聯系在一起。
“趁萬老頭醉酒,把他的胡子編成辮子。”江恕之說得坦然,毫無愧色。
“啊,那他生氣了嗎?你有沒有為這個挨罰呀?”
“那沒有,他脾氣還挺好的。”見衛昭盯着自己,他抿抿唇,“還有麼……大家一起下河遊泳,把師弟們的衣服偷偷拿走,挂在樹上。”
“噫,也忒黑心了些。”如此看來,衛昭啧啧搖頭,江恕之這厮能安然長大,全靠他同門脾氣好。
“要是這麼看,你性格變化還挺大的。現在就穩重了很多。”使壞也變得暗戳戳地了。
目遇成橋,這句話衛昭沒講,卻從她眼睛裡跑了出來,溜進江恕之腦子裡。
江恕之不知回憶起什麼,歎了口氣,面上乍現神傷之色。
“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不應該啊,衛昭正百思不得其解,江恕之淡淡道:“沒有,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些事情。”
“不想說可以不說的。”衛昭笑笑,收回胳膊。
“我曾經,有過一個師兄。”
“我師娘很早就去世了。他是萬老頭的兒子,唯一的孩子。”
衛昭把手重新放回石桌,手指扣弄着桌上的凹痕,疙疙瘩瘩的觸感,像在撫摸一段記憶。
“如果說,萬老頭像我的父親,那他就如我的兄長。”
“我無憂無慮地長到了十二歲,直到他帶我出谷,将我賣作藥人。”
藥人,衛昭在藏經閣時見過這個詞。割肉,放血,在他們身上制造各種傷來試藥,這就是藥人。書上說,這藥人已經絕迹了。
“你——”
“我不太聽話,他們以為把我打死了。就草草一裹,把我丢在亂葬崗。”
江恕之輕描淡寫,聲線很穩,睫毛卻一閃一閃,如受驚鳥兒振翅。一團溫熱覆上他冰涼的手。
江恕之輕輕縮了一下,衛昭的手紋絲不動。他擡起眼簾,少女一貫平靜的眸子掀起波瀾。
與在普善寺如出一轍的、明晃晃的憐憫。
江恕之胸口發悶,他不想要這個。
“我命硬,爬回來卻發現他已經不在藥王谷了。”
“萬前輩把他逐了出去。”衛昭語氣肯定。
“是啊,知子莫若父。”
“我那前師兄,最擅蠱毒。”
“所以你們懷疑是他?”
“嗯,手筆極像。”
江恕之颔首,吞下那些未盡之言。
他一早就知道,也許是故人相托,也許是虧欠抑或其他,師父疼他;師兄寵他,是因為,他形迹懶散,不與之争谷主之位。
江恕之早早地自己鑽研符咒法陣、雕刻書畫,盡管幾次被老頭罵不務正業,被師弟師妹們背後笑話。
萬老頭态度暧昧,遊移不定。他那曾經的好師兄,便如此待他。
“都過去了。”衛昭笨拙地安慰道,學着阿娘的樣子,輕輕拍打江恕之的手背,溫熱一陣陣傳到他冰涼的身體裡。
“衛昭,我将将弱冠了。你這樣,很像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