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西最喜歡康複樓裡那些癡癡傻傻的人,這有助于他對着窗戶思考: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吵鬧的營造出特别的安靜,比他待在自己家還要沉足。
然後護工叫醒他,王月西頗有些遺憾地戀戀不舍這個地方,所以每次離開的時候,他總會含情脈脈地撫摸着門框。
某一天,他又突然醒了,一年裡這麼幾回,折騰下來的是他自己對于“生還”本能喜悅的消減。
王月西不再能夠為恢複正常而興奮,相反的,一個清晰的未來且不可改變的未來,平順地躺在他面前,他的命運就是走上前,平靜柔順地接受。
所以他覺得即将變瘋的他或許會将不正常變為常态,而每個清醒的時刻則是正常的退化——因為瘋狂的世界裡不需要接軌與常識,精神得以滿足,但是□□的所在卻是凡塵和道德的處子地。
這是一道緩刑,是為了懲罰王月西腦子壞掉時,奔狂而出的失态,對别人造成的困擾,所以他必須被丢下,清晰地得知自己将不被再次接納。
王月西坐上車,說去火車站。話說出口,他心裡給自己吓了一跳,這是什麼人的聲音,這麼陌生。
他對自己全然不知,于是在車窗上打量自己的臉,一張平淡的臉和無奇的眼睛,随後他摸到手心幾道粗糙的疤痕,發覺不是自己的。
通通都不是自己的。
司機說先生,氣色不好嗎?
司機還說——當然是好心、又克制委婉地說王月西長得好看。可知司機心裡是好的,說的是真心話。
王月西聽了,朝司機笑:“是嗎?我整容的。”
“哦……哦……”司機不知道該說什麼,發出無意義的贊同。
“好吧。其實我沒整。”王月西靠着窗,說我開玩笑呢。
司機被搞糊塗了,因此怪異地看着他,終于認出王月西身上一股沉郁不安的氣質,當司機在後視鏡裡看他的時候,王月西垂下眼,躲閃地抱緊了手臂。
他有點不明白為什麼此刻司機的眼神這麼像經紀人,當他從一個地方迷糊醒來的時候,經紀人就是用這樣嚴厲、責備的态度質問他。
經紀人困惑,想問為什麼,幾乎焦頭爛額。
王月西茫然地搖頭,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不清楚也不記得。
你就是在耍我吧?這樣的行為被定義為王月西多年僞裝下的某種真面目。從那以後,經紀人認為對他的處理方式不能同日而語。他對王月西有個更高的要求和約束,和更擔心瞧不起的短視。
最終王月西如願給經紀人惹了大禍,此後的每一天王月西都熱衷于發瘋,折磨這個可憐的經紀人,看到他氣急敗壞,王月西就高興,就開心,他搞砸所有事,克制不住滑下深淵那種提心吊膽的快感,以及反應過來後的後悔。
經紀人又問他你到底為什麼?你是瘋了嗎?你是腦子壞掉了嗎?
王月西撐着下巴,看他如同垂暮的狂獅把地闆踩出嘎吱嘎吱的洞。
因為經紀人曾經對王月西誇張地說“你長得好漂亮啊,要不要當明星?”
所以王月西就來當明星了。經紀人對他給予厚望。
“誰讓你說我美呢?所以我才恨你诶。”
經紀人停下來,思考了一會,突然甩了王月西一巴掌。
“蠢貨!你要是有一天連臉都沒了,你覺得我還會找你嗎?”
“你覺得我還有臉嗎?”王月西問他,“在我發瘋從家裡奔出去,然後大街上的人發現我沒穿任何衣服,被傳到網上後?”
經紀人諱莫如深地盯着王月西的笑臉:“你還記得?”
“我不記得。”王月西頂着半張腫起來的臉,當他的身體、臉出現在一場拼接GV中,這件事情就被别人賦予一個新的意義,原來王月西也能是個醜角,并且當人越過于美,其醜角扮起來便越深入人心。
某種隐隐約約的興奮在挖掘出一個人新的“潛能”後,自己也挖掘出了一種特質——他們興奮地,且敢于“直言不諱”地建議——良心地建議——“王月西,你這麼好看,為什麼不去試試拍GV呢?”“原來你的天賦是在這裡啊。”
王月西,為什麼不露出你的身體?為什麼不撅起【略】
為了證明給他看——感謝現代科技的方便——王月西的臉,王月西的身體,被無縫鑲嵌在各種人的身下。
王月西看完了整部被修改過的視頻,每天都有人大量給他私發,讓他查收。經紀人漫不經心地說會好的。
“你會嗎?”
經紀人撒謊:“我當然會。”
有一天,王月西收到一張寫了“婊子”的恐怖照片和貓屍體。
貓的蛋和□□被殘忍地割了下來。
王月西成為圈子裡的婊子,當他還是花瓶的時候,即便被人瞧不起,也還是一個擺放在萬家園林的昂貴裝飾;當他是個婊子的時候,他本人的意志及品德水平就是一把墳墓前的灰。
總之,敗壞的不是别人,隻有王月西他自己。
他一個人坐上火車,獨自一人沉默地度過了這段旅程。走到窨井蓋,他很想變成窨井蓋裡的不知名生物,終日伴着陰暗的地下臭水生活;經過某條堆滿垃圾的小巷時,他希望自己是被遺棄的垃圾桶,終日孤獨地發臭。
王月西早就覺得不正常會為常态,是他輕松的歸屬,此刻的一切才是颠倒是非、黑白不分的變态場所。
此次上門,他是來做個終結,和經紀人解除掉合約。王月西想他真該再次躲進醫院裡。
經紀人連杯水都懶得給他,王月西給他惹了太多麻煩,比起掙錢,已經是個賠錢貨。不然靠拍片?成為他們公司第一個下海的明星?
哇——真是笑死人了。
“王月西,雖然是我們這提出解約,但是你無緣無故失蹤,且不履行自己的義務,給我們惹了很多麻煩,公司不得不為你花錢擺平。你,給公司惹了很多麻煩,對嗎?”
經紀人壓低聲音,讓王月西說是,是他自己的錯,一種變相的承認才能讓兩者好聚好散。
“你的房子、片酬、車都要拿來賠付你的違約金。有異議嗎?”
王月西盯着窗外對面大樓反射的刺眼陽光,經紀人警惕地問你不會是要從這跳下去害人吧?
“怎麼會?”王月西回過臉,冷笑一聲。
“那就快簽了。”
王月西若有所思地捏着幾張薄紙,把筆玩在手指上,又咚咚轉壞,敲在玻璃矮桌上。經紀人不耐煩地催促:“快點。我還要開會沒時間和你在這裡磨。”
“新藝人?”
經紀人往後一攬,惬意地靠在沙發背上,抖着最近新買的西裝褲和皮鞋,新藝人的出色表現,讓他大賺了一筆,說來說去,這也是一種變現的财富。物可以,人為什麼就不可以?
“雖然不比你好看,但是聽話,肯上進,第二部戲就能當主角,哦,你拍過電影的那位導演也很喜歡他。”
經紀人惋惜地拍拍王月西的肩膀:“也許是我真的看走眼,你嘛是怎麼也做不到的。你給自己留點錢,治治腦子,說不定以後就好了。”
王月西笑而不語地慢悠悠簽下自己的名字,手腕一甩,将不牢固的水筆的磨料甩到了經紀人得意的衣物上。
“謝謝,我會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