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裡的冬天有一股潮濕冰冷的憤怒,簡直像是一個常年發火,不知道鎮定為何物的人。
王月西一度很讨厭出門,躲進被窩裡,悄咪咪地打量着窗外令人皮膚疼的風霧。
當然啦,他也讨厭林黛川的冬天。任何人站在一根路燈下,那裡就是冬天,舔着鼻尖一顆小雪粒,哈氣時那種不由自主的孤獨就冒上來了。
他這麼怕冷,一丁點都不能受,也不知道在被冷水沖洗的時候,有沒有一種靈魂被縮到胃裡融化的驚悚感。
羅彩是這麼想的,此刻他心裡面是被擠壓過的痕迹,接到電話的時候,電話裡的人含含糊糊的,一直悶着聲音,催促着說快來,他問了好幾遍你在說什麼,但都聽不清,後來換了人,一個沙啞的男聲呼吸在耳朵旁。
盡管沒說話,羅彩的臉一下子就拉了下來。
消失得一聲不吭的王月西,他留給羅彩的,隻有壓縮在數字世界上的一個渺小背影,他正擡頭望着火車站的牌子,在人群裡彷如一滴水,沒有自己的形狀,但羅彩還是一眼就看到了。
羅彩盯着那個屏幕好久,白藍色的光刺疼了眼睛。他轉頭,輕輕告訴别人,王月西說回家的意思,就是回到從前的地方。
小熊一路跑回家的時候,撞到了一根電線杆,手機裂開了,腫得毛茸茸的頭發無精打采,王月西搖搖擺擺地出院,跑得沒有影子了。
回到過去總是一件很簡單的事,羅彩坐在台階下,望着膝蓋上兩本結婚證,傳統的世界裡,一本需要給丈夫,一本給妻子珍藏。
他跑回醫院,問醫生和護士:“他出院前是怎麼說的?”
“王先生說要回家。”護士眨眨眼。
羅彩指了指前台電話,問:“我能借用一下嗎?”
護士說可以。羅彩悶頭,在心裡回了幾遍王月西的手機号碼,電話的等待聲正像是腳步,哒哒哒、哒哒哒,越行越遠,直到影子從門縫裡擠出去。
一個人就是這樣失聯的,當電話也聯系不上的時候,就是擠進海裡的水,電話線綁着的大約是一塊石頭,沒有生命的石頭,一切斷聯行将無息的人,都成為了冗餘的存在。
護士翹着嘴巴問:“怎麼樣了?”
羅彩笑了一下,把電話還了回去。
“你别擔心,一切都會好了。”
護士安慰羅彩,她臉蛋紅紅的,圓圓的,雀斑那樣的裝飾,卻是很可愛、一團喜氣的模樣。
瞧瞧那黑色診所裡的護士吧——長着細長脖子,微凸的雙眼,轉動眼珠的時候像巨人的步伐,拖沓和笨拙。
嚴肅地抿着嘴,卻要掀唇掐着牙齒,一副很膽戰心驚的樣子,她正不情不願地帶着羅彩去見王月西。
可恨的王月西、想要咬死的王月西。
不知道為什麼把自己弄到了這。在電話裡一遍一遍小熊的叫。
熊能一巴掌拍死獵物,将獵物去掉頭分屍。
為什麼自己非要去退一步,讓王月西縮在懷裡撒嬌,為什麼非要讓着他不可呢?
外面下着大雪,淋頭碰面的張牙舞爪,沒有多少人的診所,如同摧城暗鴉的烏雲,診所的走廊上充斥着陰暗與暴力的味道,牆壁反光似的照出人臉上的不解,腳底下的地闆磚又照出下巴的麻木,真是一張不哭不笑滑稽地臉。
她走到一扇綠瓜色,醜陋的門闆前,假裝對羅彩不疼不癢地說:“他就在裡面。”
羅彩進去的時候,她警惕地在盯着他的舉動,在門口一動不動。于是他轉頭對這個護士說道:“你看着我幹什麼?”
護士僵硬着臉,又用她的嘴唇掐着牙齒:“沒事。我就在門口看看。”
羅彩無趣地望向病房的四周,皆拉緊了窗簾,外面是間牢房,陽光多彩被關在牢房裡,伸着枯爪的手在哭。
病床上的人卻很樂意看着陽光被鎖在牢裡面,他正欣喜地看着這一切,然後突然敏銳地意識到有人來了,可是眼睛失焦,鎖不定人,隻好咧開嘴,傷口也同樣強顔歡笑的咧開,說:“嗨。”
王月西的手被拷在床兩邊的欄杆上,紙薄的重量,唯有能動的手指在打着慢慢的拍子,羅彩蹲下身,靠近着王月西,眨着眼睛,第一下的時候,羅彩隻是看不懂,奇怪他為什麼變得這麼瘦,後來眼睛眨得迅速,沉甸甸地騷擾着眼睛的清淨,就是哭了,眨了幾下後就忍不住用滾燙的眼淚珠子,打在王月西懦弱的手背上。
王月西反應着叫他:“肉肉……”
羅彩恐懼地後退一步,生命變薄,未來變窄,此時羅彩才親眼所見,親身所感醫生嚴肅問他的問題。
因為不好受,因為是個值得逃避的現實,就拖到了現在。
王月西氣喘籲籲地躺在床上,羅彩喉嚨裡發出咕噜咕噜的哀叫,最後拼命壓了下來,他對門口站得筆直的護士說我帶他登記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