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王月西吸了口煙,“這裡也攔了線了?”
“我不知道什麼攔了線,劇組在這,就不能有外人在!行業規定,不懂我就告訴你。”
王月西哪不懂,就是突然聞到對方一股不刷牙的口臭味,往後退了幾步,準備離開。但是對方又叫住他,他不開心,反而笑,打起了煙頭扔對方臉上的注意。
“又什麼事。”
“這裡哪有咖啡賣,好咖啡,不是超市裡那種速溶的,知道嗎!”
嗯……
這可不好說。
王月西打消了扔煙頭的事,再三兩下不抵誘惑,倒很容易說服自己。他也不認得林黛川的路,但是指路這麼本能的事,就擡手一指,隻要有路,那咖啡自然能憑雙腳行走尋到了。
小熊的店裡,地上鋪着一層木屑,王月西撿起一個拿在手裡玩,彎彎的像風打落的一瓣花,他嘗了一下,發現味道苦澀紮口,扔回地上。
“剛才有人問我附近有沒有買咖啡的地方,我指了個地方,不知道會不會把人指到離目的地越來越遠的另一邊。”
“那真是糟糕了。但我也給人指錯過路。實在不行就導航吧。”
“沒想到你這麼無情。”
小熊吃了一驚回答:“這不是很正常嘛。我又不是活地圖,裝着整座城市的路,還背出了下水道走向。”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我倒想背背看。”
“我問你城市建設圖呢?你總得有一樣能提供你背的資料吧?”
“我可以拿一支筆,一本本子,然後跟着導航走過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去标注每個窨井蓋口的位置。”
“等你走完說不定就變成花胡子老爺爺了哦!”
小熊伸出雙手的食指,往嘴唇上方人中處比出一個三角——就像這樣!彎着腰,撐着拐杖,慢慢地慢慢地,再小心一點,老年人這麼心裡一次一次叮囑自己的腿,找到一個窨井蓋,‘啊!這就是最後一個了吧!’沒想到我區區一名人類到今時今日,也完成了年輕時的壯舉,接下來就是我背出全部下水道走向了。
王月西起先是一同覺得好笑的,可稍過了一會時間,面上露出驚愕的神情,不過很快他變換自如,沒讓小熊看出什麼端倪。
回到家後又是想去洗澡的說辭,趴床上老樣子,雙手掐着脖子,手腹觸摸到的人類的肉、血管硬邦邦的,他恨不得打碎了,罵自己是壞東西。臉埋得越深,是汗也是青筋就暴起在額角上。他聽着,看着,在床單裡睜着眼睛狠狠瞪着,目眩出眼淚,床單吸幹了這些,耳鳴了很久,浴室内的水聲蓋過去。殺滅自己的東西他如此感激,但那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像吹哨,像蟲健壯的後腿奮力一躍,很快他松開了自己的手,慢慢揉着布滿冷汗的脖子。接下來他也不明白自己坐在這尋求什麼。死在這是很麻煩的一件事,憑着理智,王月西是不會在這做出無可挽回的事,讓小熊恨自己的。
王月西很快洗完,坐在浴缸邊上等藥效起來,他盯着鴨蛋白的圓潤的燈,就像一個人的眼球,一時入迷了,直到小熊在外面敲門,“你也洗得太久了。不怕水冷哦。”——“還不穿衣服。”
“抱歉。”王月西站起來讓出位置,但他虛張聲勢,腿一軟,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摔在了浴室裡,後腦勺結實地撞在了瓷磚地上。
他陷入不知所處的迷茫中,跟着一個人的步伐,點頭搖頭,看着晃動的手指辨認手勢,他閉眼再次睜眼,發現自己孤零地站在一口魚缸中,沒有魚也沒有搖曳的水藻,但是水面的上方一直有聲音滲透進來,這樣的情形持續很久,王月西隻是呆愣愣地傾聽這種模糊的呼喚。究其原因,他并沒有任何不适,自如地呼吸,跟随着靜谧的水保持靜止。這樣的狀态沒有持續很久,賴以生存的氧氣陡然減少,是一雙手猛地掐住王月西的腳踝,從腳踝摸索到脖子狠狠地捏住,此後一拉,他被人從魚缸中潑了出來。
“王月西!”
掉下來的淚濕冷的,王月西問:“我不在魚缸裡?”
“你是不是還暈?我們去醫院吧。”
“不了,”王月西醒過來,“我不想去醫院。”他眯着眼睛,虛弱地像雨季遷徙的候鳥,就這樣歇了一會,小熊的手墊在他的腦袋後,“我想吐一下。”
小熊扶着他,等他吐完,準備了一杯清水漱口。
“好點了嗎?”
“嗯。”
他感覺自己又再次飛了起來,這次是一個被人踢上天的柑橘,想落地,拼命地想讓自己落地,落入草叢中,被螞蟻聞到柑橘清爽的味道。但是他依舊再飛。又要平常又要哭泣,王月西忍耐一會,還是平常占了上風,“我想休息提早睡了,今晚不能陪你說話了。”
小熊松了一口氣:“你睡吧。”他看着王月西裹進毯子裡,當他不舒服,覺得周遭都不那麼安全的時候,就會出現這樣的舉動。“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小熊撫摸着王月西的頭發,王月西睜開眼睛,選擇什麼都不說。他想問腦袋裡是不是又出現了奇奇怪怪的感識,心靈是不是在無意中接受了某種傷害?小熊也選擇不能說,隻好委婉地詢問。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你這個人類心裡在想什麼。控制不得當的斑馬為自己的出現保持煥然一新的狀态,貼在王月西臉龐,露出了一張臉。“你總是不回應我,拒絕我,現在算是你妥協了嗎?”
王月西坐起來,看了一眼趴在床腳睡熟的小熊,将自己身上的毯子分給了他。
“直到現在你都還是忽視我的存在。”臉幽幽的,發出光,漂浮在空中,“但是沒關系,任性的人是相同的,我在别人處也遇到如你這樣的舉止。因為我并沒有做錯什麼,這一切都是你心底最深的感應。”
“你是想說我叫你來的嗎?”
“你要是這麼想也沒有錯。我隻是覺得你似乎有着徒增傷感的天賦。當我警告你不要喝下任何人給你的水的時候,我就在等待,看到你奮力睜大眼睛,強迫視野保持着寬廣。正因為如此你才這麼快速地陷入如今的痛苦中。這種感覺不好受吧?我還看到你吃了很多藥,似乎比之前的量多了不少,你的醫生是怎麼建議的?我很好奇。”
“這不關你的事。我不想被一個我想象中的東西說教。”
“啊——!”臉旋轉了180度,張開的嘴露出白色牙,大聲地感歎道:“啊!!那真是太遺憾了。我原來隻是你想象中的東西!”
“我正在和一頭隻有臉的斑馬對話,我知道我現在是什麼狀況,很快就會去我該去的地方,說明我早就異常了,那麼基于此,你算是什麼東西。最好的解答隻能是你是我創造出來的。你不讓我喝别人遞過來的水,我的痛苦也不值一提,這都是我在無意識中給出的答案,我不想讓我身上不值一提的東西打擾到任何人,所以你被想象出來,在忍耐不住的時候提醒着我。”
“有趣的解釋。但是你想錯了。我并非一人創造出來,我是很多人——代代的存在世界上的人,你可以将我看成屬于你的一部分,但那隻是‘可以’,并不是正确。”
“随便你吧。我不在乎這些事。”
“不在乎?”斑馬繞着王月西,根據由來在堅持認知這一方面,斑馬是滿分,可以評價王月西是脆弱搖擺的,他思考的一些,有什麼是真正幫助到他自己,而且他又躊躇,志氣萎靡,順便将原來的安甯攪得亂七八糟。
“真是失敗的人。”
“是,我的确如此。”
還在深信是自己的想象,傳遞着無意識的思想,王月西毫不猶豫地接納,這句話沒有任何破綻。
斑馬沉疑片刻,而後說:“看來你即便喝了水,也沒有受到影響,是我一直以來多慮了。”
它忽然消失,王月西認為是因為自己累了,所以停止了幻想。過了一會,在他一直魂遊,隻要是小熊的聲音,就一定能将他叫回來,盡管小熊是先伸出手,搭在他的腿上,然後才說話:“是疼醒了嗎?你身上好冷啊。”
王月西回答:“又不是瓷娃娃。”
小熊看着他,像沉默的座鐘,在記錄時間上什麼都懂,可能已經猜到了什麼,隻是還沒有到報鐘的時候,王月西希望時間能寬裕一點,也最好能停止其他人和事物的時間,隻剩下自己一個人自由地活動,無論是發瘋也好,還是抱頭撞地,等塵埃落定,再讓他人運轉起來,他的狼狽就順利藏匿,無人知曉的。
小熊爬起來,找了别的毯子,換了一個背對着王月西的姿勢,說:“你好像不希望我知道。那我暫時離你遠一點,等你好點了我們再談别的。希望分毯子睡,你的壓力能小一點。”
“……謝謝。”喉嚨癢癢的,王月西等了會,覺得小熊應該是睡着了,才準備躺下,但小熊在王月西擺正身體準備躺下時咳了一聲,說:“蓋好哦。我提醒你這個應該沒關系吧?”
被我抓到了吧。就這樣——聽起來像是正在吃碎軟糖,在接收方那裡,也并不是很有壓迫力或是找茬的一句話。
“我知道的。”王月西躺好,裹緊毯子,他必須強迫自己睜着眼等天亮,人是零件而零件是不經摔的,控制思緒流量的螺釘松掉了,就意味着腦子裡現在奔湧着比通宵達旦、嘔心瀝血這類成語更要瘋狂的事情,而他是僵直的,眼睜睜的……恰如一個追求真實的導演要求一幕貼加官過程的真實。
“噗”很小的一個碎裂的聲詞。
王月西自己能分出此時一件事他想做到什麼程度,計劃什麼步驟開始做。
他趕走了黏在身邊的達令,早晨冷淡的陽光照在蒼白的面龐上,眼睛籠罩着淡淡一圈青色,“你帶上它出門吧。”對小熊說,“這段時間它在你身邊比較好。”
“它可能想待在你身邊。”
狗鑽進沙發底下,小熊怎麼呼喚都不理睬。
“随它去吧。”
“那我下午早點回來。”
“不用。”
小熊生氣地叉着腰,盯着王月西後背,過幾分鐘,覺得這氣白受,氣惱地說出門了。
他出門後,王月西站起來摸院子裡的土,一個想法逐漸成形——花草是否堅實,生命力旺盛呢?他有幾天沒有管澆水,不知道土地饑不饑渴,他的辦法是繼續讓幹燥的太陽照耀着沒有植被覆蓋的裸露土地,變得堅硬開裂之時,再接水管,往裡面灌注大量的水,會活過來嗎?
這樣一例算是虐待生命物質嗎?他不清楚,隻有實踐了才知道。這一天,王月西沒幹什麼大事,等着奢侈的陽光落去,他再次确認天氣預報,害怕突來一場雨。他對回到家的小熊沒由來說了一句:“我決定讨厭下雨。”
小熊在心裡琢磨,他也有自己理解的意思在裡面。他看王月西,王月西看院子,仿佛雙方都在等,說不上來,就是一樣東西。
幾天後,小熊悄悄爬過去,王月西跟自己熬的,熬出生死的模樣,小熊從他的角度望過去,院子的泥土堅硬到開裂,裂縫像拼合打碎的瓷器時偏偏少掉的重要的那塊,胧胧的,像門掩着。
小熊退了回去,很快,他心裡想——沒幾天,小熊回到家,渾身濕漉漉的達令跑過來咬着他褲腳往裡推,客廳地闆上分布着泥腳印,有一串往返衛生間和客廳之間,王月西提着桶,拿着拖把在桶裡面攪。
“地上的……”
“我會都處理幹淨的。”
在踩了一圈的泥腳印後,王月西吞了藥才有感覺,想想自己變成一個提線木偶,擡腳沖洗掉泥漿,然後找到不常用的塑料水桶,像放完鞭炮紅色碎皮的,放水,嘩啦嘩啦,洗拖把,一桶陰天,拖地,就變成了褐漿色。
他上樓去,問小熊有時間嗎,達令裹着幹淨的浴巾眯着眼睛快要睡着,小熊新拿了一條給王月西蓋上,“有什麼話先擦擦頭發再說。”
王月西搖搖頭,握住小熊的手:“我想去醫院。”
“就這件事嗎?那也應該等你擦幹頭發再去。”
小熊揪住他兩隻耳朵,拉到面前貼近:“不要跑!你也太小看人了!”兩隻耳朵被他粗魯地揪紅了,望着王月西忍耐着,但是已經發紅的眼睛,小熊依然冒出冷酷的話:“既然這麼能忍,這點時間就拿出你的意志力再忍忍吧。等到了你安全的地方,無論是想淌眼淚,還是想大叫,都随便你。不過現在這時候你得聽我的。”
王月西不亂動了,半阖着眼睛,老老實實等着擦幹,小熊又去拿電吹風說着你敢跑我就追着你打的話。
電吹風嗡嗡的,他也嗡嗡地打哈欠。吹完頭,小熊拿出一個行李箱,攤開給王月西:“自己挑吧,想帶什麼就帶。去醫院不是一件失敗的事。你要是累了,就可以說‘請幫幫我’。”
“熊吧……除了換洗衣物,我還想帶上熊娃娃。”
“其他的呢?”
王月西搖頭:“你決定就好。”
小熊整理好行李箱,順道坐在了上面,“車等一會就來了。”
“嗯……?”
小熊撐着下巴,剛才他将王月西打理得柔順,頭發一定摸上去是光滑的綢,他感覺自己比上一次要冷靜得多。也許他也是在練習“化為日常”的能力,這唯一的需要練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