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的糖果屋還沒有取上名字,到了這個時候實在不應該,小熊因此愁了幾天。王月西帶着達令天天溜達,他最近關注天氣預報,說未來林黛川都将是晴空萬裡的天氣,整座城将進入日光浴的季節,不知道晴朗的陽光會不會将達令黑色油亮的毛發曬成濃稠的醬,他心思會小跑很遠,不在意腳程,就會從家一口氣溜達到市中心,達令滿身的力氣,也不覺得累,于是一人一狗來到了還未開張的糖果店裡。
糖果店裡沒甜味,但是在陰沉苦悶的天氣下,明亮的燈光和潔淨的玻璃還是營造出一種欣欣向暖的氣氛。近來,王月西無師自通新學會一種特殊的技能,從前他一副花團錦簇模樣的張揚慢慢被他自己打掃歸攏為熄灰下掩埋的死氣沉沉。這可能也是一種保護機制,避免因為藥量而渾渾欲睡的魂暴露在外,他還憂心于别人的擔心,憂心——他這可鄙的心态——希望自己的外在與内在盡情享受孤獨獨有的寒冷風味,以免被他人打擾,如此在比起病痛的折磨,他的心靈就較為輕松了。
掌握了這項技能後,王月西看上去與常人無異,當然他也擁有了超出常人的忍耐能力,這點小熊至今未曾覺察出。猶如隻有小熊自己一人存在的玻璃世界,他迎上去,伸手擁抱住王月西。
“你怎麼來了?不是說今天不來店裡嗎?”
“本來和達令散步,沒想到走到這裡來,可能是上天督促我力所能及多幫幫你,所以我就來了。”
王月西回抱住小熊,将達令的牽引繩綁在一邊門把手上,小熊看了一下,心軟地說:“這樣好可憐啊。不如松開繩子讓達令自己在店裡逛逛吧,反正我們的小狗很乖啊,平時也不搗亂。”
“那也好。”
達令在店裡晃了一圈,最後又回到身邊,挨着正在拆箱子的小熊。王月西一邊心不在焉地幫忙,一邊調侃達令的尾巴:“達令一直很喜歡粘你,明明我是把它帶回家的人。”
“那這麼說,我是把你帶回家的人,四舍五入達令也是我帶回來的了。”小熊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小肉幹,舉着手喊達令的名字,達令豎着耳朵微微起跳,幾秒内這塊小肉幹就從小熊的手中轉移到了達令這。
小熊逗過它後,就和默不作聲的王月西一起拆箱,裡面是定做的透明儲物罐,未來開張,閑散的糖果會被灌輸到這些透明罐内,下方有出物口,連接着扭蛋按鈕,客人提着小籃子迎接出物口五彩缤紛的糖果。
王月西抱着巨大的透明罐,它有一個成年人半身那麼高,那麼深。“這一定能裝很多糖。但是它為什麼不是玻璃的?”
小熊猶豫了一下說:“玻璃做起來多麻煩啊,還會很重,不小心還會被弄碎。”
王月西若有所思地看着懷裡抱着的東西,摸着說:“雖然易碎,但燈光照在上面想必一定自有它的美麗吧。”
“我不會做玻璃的哦。”
小熊掐斷了王月西的小心思,王月西歎氣,去拆下一個箱子。新的箱子裡盛放着豆黃編織籃,打了油,光滑閃爍。打開另一個箱子,輕的、雪白和翠粉的布。王月西拿出其中一條折了幾道然後放在了籃子裡。這就是店裡的購物籃了。他彎腰招手讓達令過來,幾乎不需要多餘的指示,它就張開嘴咬住籃子叼了起來,穩穩當當向兩個人類展示了自己的能力,随後叼着籃子去其他地方玩了。
“周末的時候可以帶達令去狗狗公園,多交交朋友,它總不能一整天都和我們混在一起。要交朋友的呀。”
“行啊。我帶它去。”
“我也去。”
“你這幾天都忙店裡的事,周末就在家好好休息吧。反倒是我這個無業遊民正好合适不是嗎。”
“我也不過是預備役店主,沒開張也算無業遊民的一份子吧?”
小熊也挑了一塊布墊在了籃子裡面。籃子,被他捧起來放在手心,仔細端詳橫豎交錯的路徑。
“如果我要一份工作,那到你這來怎麼樣?到你這來當個店員,平時一起幫忙打理,如果要吸引客人,我就站在門口,捧着牌子,派發傳單和試吃的糖果。”
小熊轉過臉來看他:“不太行吧。”
王月西擰着一圈臉頰:“這張臉還有點用處吧?如果要吸引小孩子,我也可以套上玩偶服。”
“不要那麼大力擰自己的臉!”小熊看着都要心疼,用熱熱的手心揉散他臉上的紅印記。王月西本來站得好好的,卻順着力軟趴趴地突然往後面退,但他沒有給小熊很長的時間去反應,坐在箱子上後就快速地伸手抱住了小熊的腰,一并将臉也藏在小熊溫暖的身上。
小熊小聲嘟囔,想撓撓肚皮都不行。
王月西聽見了,放緩呼吸,“不癢了吧。”
“不癢了。”
但是小熊很好奇,你怎麼了呢?這麼說着他就想将王月西的臉擡起來,“至少也讓我摸摸你的臉吧?”他擔心王月西哭,可是在他的臉上摸不到什麼濕的痕迹。
這時王月西像是考慮好了:“為什麼不行呢?”
“因為這太委屈你了。”
“這樣也算委屈嗎。”
“是我心裡過不去。你的情況不一樣。有件事要搞清楚,就是這家店是我的目标,卻不是你的。如果偶爾你來店裡幫忙,我會很開心。可是我得拒絕你長期店裡工作的請求。我會自己招店員,也會自己去街上宣傳。”
“你真是……一個厲害的人。”王月西從小熊懷裡擡起頭來,抱怨地說:“一直以來都給我很多意想不到的經曆。我以為你會很高興我來,沒想到結果卻和我想的不一樣。這代表我還不夠了解你對嗎?”
“不是的,你怎麼這麼想。我隻覺得比起在店裡做一個店員,應該還有更适合你的。”
“那說說看?”
王月西側過臉,換成右耳緊緊貼着小熊的腰腹,弄得小熊更癢了。
“這我怎麼知道呢。不過你問了我,幫你想想也不是不行。”
“嗯。你說。”王月西。
“你可以給我的糖編編故事啊。應該叫做創意策劃?将來我肯定要開發很多種類的糖,成立我的糖果王國吧。”
“就隻是編故事?”
小熊心眯着,有什麼不好的呢?這想法在突然冒出來的瞬間意味就變得還不錯。比讓王月西簡單當個店員好多了。或許跟随着人的千變萬化,志向也有着千千種,但小熊的直覺是絕對不能讓他這麼做出選擇。也就是同一時間,王月西覺得一股荒誕的恐懼,他無法騙人也無法大聲叫喊出來——“我正是需要來自簡單的事物才有的安穩,我需要這玩意填補那塊在我身上空虛的心髒!它們認可我!”可他也沒有自甘堕落,敏感的智識在喝飽了水的情況下也會阻止他繼續躲在石洞中,事實就在身邊,不過是心靈上的小把戲暫且蒙蔽了,他問自己:“真的一點未來都沒有嗎?”
在這種情況下,小熊說:“待會陪我去辦件事情交個材料吧。”
“那就走吧!”王月西立馬撤開雙臂跳起來,什麼都沒思考了,顯得非常樂意陪同,牽着達令匆匆往前沖了好幾步,小熊在後面追,然後才停下來假裝什麼也不說的樣子。
事情辦好,去外面飯館吃了點東西,但往常回家的路似乎不太一樣,“好像是劇組在拍戲。攔着路呢。”
有人在圍觀,小熊也往那臨時拍戲取景的地方瞄,他有些好奇,卻不是為了裡面的莺燕光鮮,而是為了身旁的人和過去。他看王月西,又怕這些現在提起來傷到人。
小熊悄悄觀察他,理解成一個好的信号,他的面部表情好似處于靜态的,出神的,“遛狗的時候碰到過一次這個劇組。”
處在拍攝中心的男女主角,他們不看時機的吵架,又不看時機的和好,像個荷爾蒙不調的人。最後按照劇本他們要接吻。兩個演員沒什麼猶豫地就點頭了,幾乎也不需要等待,就抱在了一起。
小熊扇着臉上的熱風,覺得有些不适,“這也太厲害了吧。果然不是什麼人都能演戲。要做好這樣大庭廣衆的街上被人圍觀的準備。你以前在劇組怎麼拍戲的呢?也像這樣會在街上這樣拍嗎?”
這是部愛情戲。王月西以前也拍過,但從未獻出過熒屏初吻。經紀人對這種“貞潔”管管得嚴,有不知名的毛病,可能是控制欲強了,也可能是不舍。可他耳濡目染,見得多也會撰寫幾句,女二男一吻得不舍,男主又和女主吻得黏連。
“并不全是。”王月西回答,“有很多都是自己搭棚建景,或者一些古裝需要到沙漠雨林等實景的地方。”
“那你這些都去過嗎?”
“去過。”想到這些,王月西露出笑容,“也吃過一碗和今晚差不多的面。有一次散的晚,大家都很餓,然後導演說要不要去吃宵夜,吃完了再回去。有人問導演請客嗎?那當然請啊!導演說今晚的夜宵他來結賬,然後整個劇組的人都來了,有的是從床上被叫起來,穿着睡衣就來蹭宵夜。不過他們想錯了,窮鄉僻壤的,導演就算想花錢也沒地方花,倒是有人支着攤子賣面的,面湯遠遠的味飄過來,真是假裝走不動路,一個勁都往面攤上瞟。他們問面老闆‘老闆有啤酒賣嗎?’老闆說沒有,但那時候很餓了,沒酒也行。劇組就把這小面攤給包下來了。吃光了帶來的面,我那時也很餓,連吃了兩碗,料加肉,額外老闆還送了自己鹵的香幹和素雞。不過吃多了回去半夜就肚子疼,吐了一會才好,第二天黑眼圈深,化妝師給我的遮瑕還多上了幾層。”
“是吃的面不幹淨嗎?”
王月西搖頭:“不是。隻是吃多了胃受不了。超出了我平時應該攝入的量。經紀人也不在,沒人管我吃多少了,我餓了就忍不住貪吃,但都吐出來就好了。”
這條男女主一條過。女演員的口紅花了,助理沖上來送水,化妝師給她補妝。男演員衣服亂了,像是從床上下來,他也有四五個助理和化妝師,圍着他這個中心打轉。那方才的親密一切,随着補全的妝和從容衣着,導緻無比夢幻的結果。
大概這也是小熊接下來感歎的原因。“我覺得他們好帥啊。像個造夢師。”
王月西卻不能理解,他由衷地在這句話出現後産生了龐大之量的毒素,渾身冒着寒氣。胃裡裝着面館裡的熱騰騰的面,可他卻惡心得快要吐了。他和小熊手牽手,晃動着手,将圍觀的熱鬧抛之腦後。
回到家後,王月西說熱死了,出了好多汗,“我先洗澡吧。”他走上台階,花了幾步路,等小熊看不到了,他奔上去,打開水龍頭放水聲,然後往馬桶裡将晚上吃的面以及消化等物都吐在了裡面。
接下來他偷偷吃了幾片藥,趴在床上等藥效起來,可就在這過程中,他感到難以忍受的自我開始不斷地責備擠壓,“你真是煩死了啊!”但王月西有經驗對付,隻要将臉使勁埋在床單中,體會微微的窒息感便好。到那時耳鳴會轉移這份自我注意力,一切一切都在以呼吸為重,心腦肺供養,也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他洗完澡下樓後,小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原來是頭發沒擦就下來了,弄得前襟後背都是水。
小熊給他擦頭發,說:“你洗得也太久了,我都擔心出了什麼事。”
“不要擔心。就是水管老是不出熱水,等了一會才好。”
“那明天找人上門來修一修。”
水管因為王月西撒了個謊,第二天被工人用工具拆解敲打,當時王月西就皺着眉,重複昨晚的話題,堅持說出熱水太慢,等了很久才來,是不是管道有問題。工人檢查後确認家裡的水管沒問題,供水一切正常。這個家涉及民生的物品質量都異常牢固。
那要不要找熱水器的維修工人來看看呢?王月西提議。
因為實在找不到問題,小熊也點頭答應了。
“不過昨晚我洗的時候就沒覺得有什麼。”
“可能它時好時壞吧。這麼不起眼的地方,我們注意不到很正常。”
輪到後一天,小熊和另一名工人說洗澡出現的問題,王月西抱着手臂看着自己的院子——還沒開出一朵花或者一朵苗,可他僅僅是欣賞這空曠的花園。
家裡洗澡的設備自然也沒任何問題,王月西聽着小熊禮貌地送工人出門,在關上門,他走近自己後,就轉過了聲:“好奇怪,居然什麼問題都沒查出來。”
小熊苦惱地說是啊。和王月西站在一起。
“既然檢查了确實沒問題,那就等後面看看,也許是我們多想了呢。”
“嗯。聽你的。”
小熊瞄了一眼花園,提醒他:“别忘了澆水哦。看上去土有點硬硬的。像這樣的小院子,澆水可要勤快點了。”
王月西光腳走到院子裡,數了幾個步子,說以後想在這裡安裝一個自動灑水器,“我想要一個,它會旋轉,這樣每朵花都能澆到水,我也不會忘了。”
“我還查過價格,”他走回來抱住小熊,“這樣的小東西不貴,我不算亂花錢,可能會廢水,不知道有沒有更先進省水的灑水器。”
“肯定有的。”小熊試着想将王月西抱進來,卡着他的腰,憋着一股氣往上提。王月西踮起腳來配合,幾下子後小熊連忙搖頭說不抱了。
今天店裡新來了一批箱子,組裝師傅幫忙将之前來的透明儲物罐安裝到白牆上,小熊一直忙着和師傅交流,沒什麼時間搭理王月西,他自己拿着抹布給店裡做清掃,一盆水發灰,可也不想倒掉,心裡嫌棄起髒來,就将抹布往裡一撂,往旁邊坐着了。他本來想聽聽小熊和師傅的對話,可聽來聽去意思都差點,連打了幾個哈欠,因此想剛才出門帶口煙就好了。不過買的話倒是也行。心裡話跟他說,他覺得很有道理,就起身出門找煙草店。
王月西不擔心小熊找不到他人,臨走前帶上了手機,保證自己不會失蹤,在尋找煙草店的路上,他又遇到那個拍戲的劇組。男女主似乎又産生了什麼矛盾。隻是晴天沒有一場雨來搭配,他們調配了灑水車,四處撒,如撒豆,撒到翠綠的葉上成了晶瑩的珍珠,撒到水泥地上,成印刷的泥點子,最後成三四不一的水窪。還撒到了一點王月西的衣服上,頭頂上架起微小的彩虹,可這一場不是為了人工雨下的人。
他買了煙後,發現這場矛盾似乎延續到了戲外,彼此之間的助理端茶遞水,導演擦着汗往兩頭跑,像一根牽着紅線想把他們勉強起來的月老。為此他還反省了一下自己待在劇組時有沒有導演急得像牽紅線的月老。
啊。這還挺有意思的。王月西站在原地,心裡想,點了煙站遠處看他們,他總是猜那些人是什麼,今天明白了,是他能拿來取樂的呢!他靜靜地想,煙燒到手也不管了,這裡面有個人還兇過他,兇嘛就是那種狐假虎威的兇狠,又是一葉障目的自大,可那人不是螺絲釘,就隻好拿外邊看起來不懂事的普通人撒氣了。
诶诶诶——!
聲音沖過來了,就是你,就說你呢!站着抽什麼煙?沒看到這裡被包了!滾滾滾,走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