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故知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樹洞的陰影中。
“你還在嗎？”小熊扶着樹幹，裡面更像一片迷霧，也許腳下存在一條蜿蜒的路，那進去看看吧。他走進樹洞内，踩着一層厚厚的枯葉，蜷曲在頭頂上的樹根代替了天空上的啟明星，一直持續往前走，會和溫故知碰面。他也聽見溫故知在前面的聲音——往前走。到這裡來。
腳下的枯葉卷着小熊的腳踝，往前拉着他，樹洞包含着一顆米粒寬廣的空間，不知道通往哪裡，他并不心生畏懼，反而充滿着好奇，此刻周圍散發着螢火蟲微茫的冷光，毛毯似的路鋪開。
一直向前，一直走，不斷走，這悠長生命甬道不見盡頭，小熊一頭紮進一道光亮，一棵樹高高長着，在琥珀石脂的天空下，盤亘着一頭像獅子的巨獸，葉啊簌簌振動，推着小熊前進。
他走到樹下，無比渺小。
你可以坐在這什麼都不想。
小熊坐在巨大的樹根上，巨獸的鼻息吐出變成風穿繞在巨大的空間中。鴨絨似的毛在手背上留下柔軟的觸感，飛離的姿态放出蒲公英那樣的影子。很奇怪，這樣明亮的光随之暗了，他可以如在自己房間内，倚靠着巨獸亮起的透明柿子皮般肚子，像玻璃燈罩下一顆金色的子宮。
有金魚在肚皮中遊動，小熊意識到光來自金魚，隻長到手掌心。他趴在肚皮上看，巨獸安靜地沉睡，它不是獸，是高大的樹，沒有呼吸，它身上重新長出一棵嶄新的樹，側坐在一旁，根莖緊緊紮根在金魚的身上。小熊沿着與金魚連接的根莖，擡起頭——一顆柿子大小的心，被紅彤彤的柿子皮包裹着，懸挂在漆黑的天幕——那是太陽，貨真價實的太陽。
金魚的光在肚子裡閃爍了一下，明亮的光随之如汁水膨脹，它濺開，在小熊的眼睛中迅速化作一陣風暴，它們是橢圓形閃爍的水晶，那種将人類皮囊也強硬脫下的力量，小熊捏緊巨獸的胡須，跋山涉水的棍，牢牢抓住泥土，蜷縮在肚皮下。
風暴許久後他感覺到自己成了另一個模樣，可是他怎麼也看不清新的外形。
我到底變成什麼樣了？
風暴過後巨獸和樹都消失了，一望無際的田野像水彩晃蕩在潮濕的紙面纖維，這裡剛下過雨，洋溢着橘子的味道。小熊的背下墊着野花和小草，過不多久一隻黑色的貓踱步過來，爪子沾着新鮮的泥土，比小熊的新模樣巨大多了。
“你好！新朋友！”
小熊揚起發呆的腦袋，拍着兩隻有着肉墊厚厚的爪子，“你是誰？我怎麼會在這裡？你知道是哪裡嗎？我找不到我的同伴了。”
黑貓蹲坐下來，舔着前爪，然後問：“你的同伴嗎？那麼他長什麼樣呢？”
“嗯……他很漂亮，我覺得和他的小貓有點像。不過他好像有點透明……”
“透明是什麼意思？”
“說實話，我也不明白。”小熊尴尬地撓了撓頭，用他厚實的爪子——好吧，我可能變成了一隻動物，有一雙毛茸茸的爪子，兩隻後腿也是！
黑貓換成趴坐的姿态：“我覺得這很有意思，你一定是想到什麼才會說，如果不說明白我又怎麼能幫助你找到同伴？”
“好吧。”小熊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很快嗷了一聲，他壓到了自己的尾巴，我還沒習慣當一隻動物！
他扭着頭——這對一隻動物有點難，對壓疼的圓尾巴呼氣。
“你真蠢啊。”
“是的，你說得對。”小熊失落地歎了口氣，兩隻爪子勾住腦袋上半圓的耳朵，我的耳朵也不是人類的了。不過摸着真的好舒服。他又摸了幾下，達令被摸耳朵癢了就會抖幾下，現在他的耳朵也這樣。
不過這樣一抖，渾身的毛舒服地炸開。過一會小熊就恢複了輕松的心态，擡頭重新看向黑貓，“我想透明的意思是輕。他看上去比沙子還要輕，還有點像我認識的人，我在他們兩個人的眼睛裡都看到了一條河流，不過同伴的更像琥珀，所以輕，看上去在流動。我其實不了解他，昨天晚上才認識他，給人印象很深刻，但我已經記不起他的臉，今早上見到他，我知道是他。”
黑貓先是微笑，随後若有所思地回憶：“你這麼一說我好像見過他。”
“在哪裡？”
“他就在很近的地方，你得閉上眼睛，不然見不到他。”
“有點奇怪。這樣做我真的能找到他嗎？”
“當然。我從來不會騙人。”
黑貓催促着小熊趕緊閉上眼睛，閉上眼睛後，小熊想了很多無邊無際的事情，自己的眼睛應該不是長在兩側的。這隻黑貓難道要給我變魔術嗎？那條金魚是誰的呢？那裡真美啊。
……
面頰前停留着一陣很輕的動靜，讓動物敏銳的耳朵聽到了，小熊忍不住睜開眼，黑貓匍匐前進踩壓了花和草，眼睛睜大地瞪着他。
貓的胡須、貓的呼吸、貓刀口般尖銳的瞳孔。
“嗷——！”小熊尖叫起來，扒拉着四肢準備逃跑了，黑貓一躍而起，憤怒地喊：“你竟然睜開眼睛偷看！”
小熊和黑貓滾成一團，一路很多花花草草都被他們撞倒起不來。
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路滾，啊一路，貓是掉毛的怪物，小熊飽餐了一頓，牙齒上還有殘留的貓毛。
滾到坡底，小熊立馬跳起來吐着貓毛：“你就是個掉毛怪，我嘴巴裡都是貓毛！”
貓反跳起來：“你就是個不遵守規則的騙子！”
“規則是死的！如果我不睜眼你就要吃了我！我還要回家，你居然想吃了我！世界上居然有如你壞心眼的貓，仗着身形比我大，我隻是第一天做動物，如果真的被你吃了，我還有什麼路能回去呢。被你的胃消化，胃液又醜又渾濁，我就融化在那……”
這絕對是因為變成動物，小熊捂住自己的眼睛：“你要害我見不到他了。”
失落地坐在田野邊，腳下的小溪沾濕腳，毛發上粘着露水和綠色的草屑，看上去是一小叢草地中營養不良的花。
這裡的“他”指的是另外一個人吧？黑貓坐在一旁：“你不是在找你的同伴。我知道是誰，可是你好像還想回去，明明早上出門的時候這麼不開心。他帶給你快樂了嗎？”
小熊哭得抽抽噎噎的，可是眼淚和厚厚的爪子比起來，不過是樹葉上的露珠，他的爪子到處挂着“露珠”，随後掉落小溪。
“我想是的。”小熊回答。
“為什麼你現在不開心呢？”
“我隻是現在不開心。”
溪水的倒影中，照出一隻非常袖珍的小熊，它大概隻有一輛玩具車那麼大，這樣小，所有的一切距離他都是遙遠的，但是它卻有一雙厚實的爪子，這讓它看上去高大和堅強。
這是我。
小熊看清了倒影裡的自己。他看向身旁黑貓的倒影，那也是個小小的影子。
我是渺小的。
小熊心裡閃過這樣的想法。“你在水裡看上去也那麼小。”
“我不是很在意這個。有可能是這片溪水有毒，讓你産生了幻覺，在我看來水中的你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呢！”
“他沒有哭泣過，也未曾傷心過，看上去很不錯。”
黑貓問：“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我不清楚。”
“這樣可不行。不能什麼都不清楚。你可以從最近開始想一想，什麼是不開心？”
上空一場水藍色的雨，帶着一股墨水味，小溪甯靜水面上，圓形的波紋跳動。
下雨了。
黑貓和小熊在空曠的田野中奔跑，不停奔跑，終于找到高大的灌木可以躲雨。黑貓甩着身上的雨水，含着倒刺的舌頭梳理着淩亂的毛發，小熊也試着用動物的方式搖頭晃身，将雨水甩出去，他晃着腦袋很快就暈了。
“繼續我們的話題。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記住你的話，也不在意你的話，這裡最大的好處就是說什麼都能被原諒。我已經在這說了很多刻薄的話了。”
小熊望着雨：“林黛川也在下雨嗎？”他看了一眼黑貓，貓尾巴在不耐煩地甩來甩去。“我認為，我現在有點擔心他——我的伴侶。他不是一個很會照顧自己的人。”
“哦。擔心對方感冒。”
“不是。是關于他心靈方面的。”
“一場雨就會改變他嗎？”
“我不清楚。”小熊搖搖頭，“你說在這裡講什麼都可以吧？”
“确實如此。”
那麼我說了——他按在心底終于真相大白的想法，因為兩個人在一起總是很容易忽視自己的感受，如果一個人時又染上這樣的習慣，那麼就像交疊雙手互相轉圈圈的舞蹈了。
“他經曆了一些不太好的事，生了很嚴重的病，這一切是很複雜的，有時他看上去不再回憶，有時又好像并不讨厭從前。第一次見面，他失魂落魄的，春天待在病房裡，初夏時候也待在病房裡。一直以來，我很少問關于他的事，包括網上能獲取的信息，隻等待願意的時候，聊天那樣不經意向我提起來。我看待他，是現在。過去？遠離過去一樣非常痛苦的東西。昨晚他有了新的願望，我鼓勵他說出來，擁抱了他，他說‘那段日子沒不快樂。’他非常羨慕來林黛川拍戲的劇組。但是那天他表現出逃避的态度。所以一直以來我可能将他想錯了。他還說自己向别人發過誓從此以後不對自己說一句謊話。我真想放棄這其中吃醋的意味，好好思考他想要什麼，在表達什麼意思。不過做再崇高的人也沒意思。”
“你認為你的伴侶具有才能嗎？”
小熊含着淚水，抹了一把毛茸茸的臉：“我不知道。”
黑貓抱着輕松的态度說：“我手裡有一份糖果和可可粉。糖果和可可粉不一樣，它的氣味會包裹在糖紙裡面，得打開來才能聞到，可可粉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非常濃郁，加上熱水香味就沖泡出來了，我覺得像兩種不同的才能，人分别擁有它們。所以在你眼裡，他是否具有着糖果或者可可粉的特質呢？”
“也許可能吧。”
“你不信任他？”
蒙灰的小熊眼睛：“也許沒有……可能有，确實是吧……”
黑貓這時替他回答：“他不應該想到要回去，尤其是已經消失的人，這樣就好像不道德的行為。令人害怕，産生微妙的厭惡。”
說出反對的話是很難的，尤其是内心确實如此誠實，小熊輕輕點頭：“還在首都的時候，我聽到很多人說他空有一身皮囊，卻因此得到很多溢價的珍寶，他就像一口淺淺的水窪，卻強行将海裡的珍珠黃金都灌在這口小水窪裡。這其中有一些是他自願的，有一些可能是強迫吧。”他非常失意地講，流着眼淚，眼睛和鼻梁間兩道深深的淚痕，他今天哭了很多次，心靈遭受了打擊，但他堅持說正因為這樣，伴侶的願望像孩子暴露出濃重的無知。
他具有才能嗎？他具有強大的心靈嗎？小熊也想問自己。拿去問對方，會不會刺傷他？
黑貓擡起爪子摸了摸小熊的腦袋，安慰道：“你已經說了很多，想了很多了，你可以問問他，至少在自己這，你明白問題出在哪裡。”
“話說回來，你來的時候有看到金魚嗎？”黑貓轉移了話題，“我有一天進入到樹洞，看到了它們。是一種強大的力量，樹在金魚的身上汲取營養，死去的巨獸養育金魚，它的光芒無論白天黑夜都不會熄滅。那大概是預言。”
“我們該回去了。”黑貓說完，用嘴輕輕推了一把小熊，他們走在空曠寒冷的田野，雨沒有停，不知何時溪水暴漲漫過了植物的根莖。八隻爪子被弄得濕漉漉的。
田野飄起了螢火蟲和蒲公英，小熊望着這奇妙的景象，突然問：“你是溫故知嗎？”
黑貓懶洋洋的：“啊，你猜到啦？”
“你要吃我真的好吓人。”
“對不起得。”
“你早就暴露太多了。”
“抱歉呐。家裡啰裡啰嗦的大人老是管着我，但我就是太想惡作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