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滿五花豆和接天蓮路上,有一條分叉出來的小道,小道上浸滿了蘋果花的香味,粉色和白色的,指甲蓋大小的瓢蟲在泥土裡翻身,太陽蒸得熱熱,無與倫比的夏,像菜粉蝶的翅膀。
從這條小道切過去,可以看見一棟布滿爬山虎的玻璃便利店,它明亮,在綠陰下,一盞通透的燈亮起來,它好像被折疊成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充滿着潔白的味道。王月西就在這裡工作,當一名數以萬計的便利店店員。
這份工作有時讓人産生在水族館的錯覺,他是慢慢遊蕩的一條魚,隔着幽藍色的光看着外面的人,天花闆能清晰看見一隻鳥的屁股和一條毛毛蟲。
說不上這裡好不好,優點是能夠當自己是條不必多思考的魚,隻需要氧氣和濃濃的綠色陰涼。一開始他很不順手這些,他很久沒和别人說過話,連說一聲你好,都讓他變成驚弓之鳥,哪怕是最沉默的詩人,也不會像他如此。
收銀台的後面有一張座位,這裡的店長說,站累了可以坐在上面歇一會,當然啦,如果你很喜歡坐下來也沒關系。
王月西說坐下來也沒關系嗎?
便利店店長就說:“雙腿啊,可是經常會走累,酸痛的嬌貴東西。”
王月西似懂非懂地坐在這張凳子上,顧客來到收銀台,他才會站起來,用機器掃條形碼。有的人買牛奶,有的人買包子,有的人買咖啡和面包。到了中午,有的人會買盒飯或者炒面和酸奶,保溫櫃裡的牛肉餅、香腸或者雞蛋餅在中午更受歡迎,保溫櫃櫃門一直開開關關,就像便利店現在正開關的感應門。
所有事物充滿着機械感,在這個過程裡,王月西把自己看作成一個機器人,變成1和0的生命,他坐在凳子上待命,屏幕閃來閃去,他的心髒閃來閃去。感應門過了很久再次響應,緩緩向兩邊拉開,玫瑰色的夕陽沖進來,像一張絨毛地毯從白色的磨砂磚面上,輕輕刷到櫃台的邊角,一道比玫瑰色深的紫色影子從門口移動進來,那是來換班正在上班打卡的店員。
王月西從冰櫃裡選了一根巧克力味的冰淇淋,自己用機器掃碼付了錢,和别人交接換班。但他沒有立馬走,而是在觀看這座玻璃便利店,他先看到冰箱裡閃着白色的光芒,琥珀色木架子上放着許許多多的商品,兩邊架子的邊緣挂着長長幾條糖果袋子,它們的價格寫在磁吸小黑闆上。中午賣掉的盒飯空掉了很多的位置,冰箱裡的飲料滿滿當當,下午小甜品賣掉的高峰,蔬菜色拉偶爾受到歡迎,卻擺貨不多。
天花闆上的毛毛蟲翹起前半部分身體,鳥啄着它,蟲往後面一倒,最終鳥還是将毛毛蟲吃了下去,鳥收起翅膀閉着眼睛,夕陽之下,它褐色羽毛返現出珍珠一樣的光澤,羽毛上經緯交織着松石綠色的斑紋。
王月西沒聽見撲棱一聲,鳥靜悄悄地飛走,留了一灘黃色的排洩物在屋頂上,他忍不住笑出聲,但是隻要下了雨,這點痕迹又很快被沖刷幹淨。
店員問他笑什麼,他說看到了彩虹,店員從櫃台邊上探出半個身子,如同一隻能擰頭270度的貓頭鷹,看上面棉絮一般的天空,哪都沒有彩虹呀。
“彩虹在哪呢?”
王月西低着頭在冰櫃拿了第二根冰淇淋啃了起來。冰櫃的冷令他想起多年以前進過的陳屍室。穿着白色大褂,戴着口罩的人來到一面分了許多格子的鐵櫃子前,他沉默地跟着父親走進這間打着低溫的房間,他緊緊抓住父親的衣角,當時父親還很高大,步子邁得很大,王月西經常跟不上,需要小跑着,但這次他發現自己能夠跟上父親的步伐了,王月西奇怪地叫了一聲爸爸,擡頭時被那些鐵櫃子印出的人影吓了一跳,它像一張在白色面團上塗了黑色紅色墨汁的笑臉,他緊緊閉上眼睛,緊緊挨着父親的腿。這些鐵皮櫃子像水面,頭頂灰白色的燈光彎彎扭扭映照在櫃門上,随後王月西聽到一陣雷的響,轟隆,帶着刺耳的輪子劃過馬路的聲音。他尋找聲音的來源,是什麼輪子才會發出這樣刺耳的聲音?但他找來找去,外面既沒有下雨,也沒有奇怪的車經過,一轉眼,他看見頭頂幾盞冷白的燈直射而下,迅速低下頭,那裡圖畫書的惡龍快要伸出了尖爪,真希望能馬上離開這裡!
父親在此時拉開了王月西樹藤般纏着的手,他茫然地看着能依靠的大人往前走了幾步,走到了那個戴着口罩白衣服的人的面前。而他站在原地,突然看見了很多一模一樣的櫃子。
“是的,就是她。”
父親站在那,那種廣播模糊不清斷斷續續地講。王月西一個人跑了出來,逃離反着光的櫃子。因為它們太安靜了,當王月西一個人學會洗澡,常常盯着紅色澡盆裡的水,而當他因為水冷打了一個寒顫時,心裡害怕得哭出了聲。
那天沒過多久,廣播裡播放着尋人啟事,王月西很快被人領到父親面前。他該怎麼說明父親的臉,才是回憶中的樣子。他隻記得被狠狠教訓了一頓,王月西沒有敢再問她是誰。
父親回家後倒是主動說了。原話是這樣的:她很早離開家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什麼,結果得了精神病自殺死的。不過她一天到晚讓人不知道想些什麼,這樣也要那樣也要,還總是大聲說出來,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死了吧。
王月西一直沒明白父親說姑姑因為大聲說出來所以死了。現在他也和姑姑一樣,原以為能找到這個答案,但是人和人就是宇宙中那些和地球相近的星體,相近于是感到比相異還要沉的孤獨。他啃着冰淇淋時,突然疑惑:姑姑到底被葬在哪裡了呢?
沒有見到雪白的骨頭,沒有見到一捧灰,卻隻能依靠父親那樣的人來處理關于一個人死亡的事情。如果父親有憐憫心的話,是位溫暖的人的話,是能感受銀河下至土地之深一切享有空氣生靈的呼吸,他也不會被送進黑診所受到折磨。
人可能就是巨大的便利店,外面總是有不斷進進出出的,有時是另外一些人,有時是成長的環境,有時是書籍或者有時是課堂,便利店本來是什麼都有的,可是進進出出的隻是在貨架上不斷拿走不同的東西,最後貨架剩下的就是這個人。
留給王月西的好像隻有空白的貨架,就像在姑姑面前,也僅僅隻有一個空白的貨架。他心裡想着需要給貨架注入一些新的東西。
他睜眼到天亮,那月亮銀色用礦藍鑲邊的冰冷光芒撫摸着他的喉嚨。王月西睡不着,下樓去冰箱裡找酒,小熊在冰箱門上留了一張便利貼:這裡一滴酒都沒有!禁止飲酒!他看了一看,決定從冰箱拿出一根黃瓜,在水龍頭下沖洗幹淨,一個人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一口一口啃。
王月西很久沒有使用過手機,準備跳橋的那天,他想先把手機扔下去,但是小熊出現在了橋上,也許現在是被小熊藏起來了吧。
吃完黃瓜,他還是睡不着,好像今夜喪失了睡眠的能力,也不困。王月西回到房間,坐在床邊看睡得很香的小熊。小熊咂咂嘴,喜歡被子邊緣露出鼻子,而嘴巴藏在被子裡。早晨醒來後,小熊看到床頭櫃貼了一張淡黃色的便利貼,王月西用筆在上面畫了一隻打呼噜的小熊。
小熊捏着便利貼,他本來應該會展露出笑容來,可緊接着他便想尖銳的筆尖也能傷害到王月西,于是胸口被使勁錘了一拳的酸澀感傳遍了四肢,痛苦得不得不全埋進被窩中緩一緩。
小熊站在樓梯口,努力使勁地笑一笑,然後才走下樓。他墊着腳從背後接近王月西摟住脖子。
王月西停了一下嚼黃瓜的嘴,又若無其事地問怎麼了,拍拍他的腦袋。
小熊說沒什麼,在王月西的脖頸彎處洩憤似的咬幾口,噗噗幾口熱氣,把王月西癢得停不下來。
“你眼睛紅紅的。”
“可能沒睡吧。”
“為什麼你腦袋裡一直有很多東西在思考?”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
王月西聳聳肩,咬了幾口的黃瓜遞到小熊嘴邊,“吃嗎?”
小熊咬了一大口誇嚓誇嚓,“我起來沒刷牙诶。”
“待會去刷吧。以前沒時間吃早飯又急着拍攝的話,就會選擇先吃飯。”
“對你來說,餓肚子不是家常便飯嗎?”
“隻是吃幾口,然後趕緊去洗漱。”
“不能在車上吃嗎?”
“不是會有口氣嗎?”
“這樣真不好。”小熊摟着王月西脖子抱緊,王月西拍拍他的手背,後面小熊去洗漱,在用毛巾洗臉時,蓋在臉上許久,吸一吸受不了淌下來的眼淚。出來時眼睛還有些紅,但是他馬上恢複了笑容,王月西在廚房煮粥,也已經給達令清理了水盆,倒了新的糧。達令叼了一顆老虎球,要小熊陪它玩抛接遊戲。小熊将老虎球扔出去,達令像一條黑色閃電把自己抛到了院子裡。
“我今天便利店上夜班。”
“昨天不是第一天上崗嘛,這麼快就安排夜班了?還是少安排一點呢。”
“最近沒什麼問題不是嗎?”
“我會忍不住擔心哦。”
“好像你比我還要緊張。”
小熊氣歪鼻子,用剛長出來冒出點頭的指甲使勁戳王月西的後腰,警告他:“不要讓我年紀輕輕就當鳏夫!成年人要有擔當!”
“嗯嗯,知道啦。”
“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知道的樣子。我也不想成為使勁綁緊你的人,可是你卻是那麼擅長叫人擔心,我都沒辦法了。”
“我知道會對不起你,不過我在努力。”
“對不起啊。”
小熊突然道歉,他剛剛忍不住用普通人的标準來要求王月西。能感受到這其中的特殊意味,王月西心裡冒出了不知道什麼樣的恍然大悟,對他來講,一開始幾秒一直不太舒服,是像身上的一粒蚊子包,無論他做了多少萬次的心理準備,僅僅隻是稍微想一想“這沒辦法”“說得沒錯”,“癢”慢慢蔓延到全身。
“因為我和你不一樣對吧?”
王月西戴上防燙手套端起陶瓷鍋,放在了餐桌上。也不知道是賭氣還是調侃,小熊瞄着那口鍋,心想放在桌上的動靜都大了一點。
小熊做飯是屬于有滋有味的,王月西卻很擅長做一些寡淡的粥,水稀米少,小熊評價說:“根本是喝米湯嘛。”王月西聽到抱怨的第二天,就去超市買了拿來配的鹹菜、豆幹和泡蘿蔔。
“我去冰箱裡拿小菜。”
幾個玻璃罐子,筷子伸進罐子裡,用兩根筷子中一股合并的力,将一些鹹菜豆幹從裡面撿出來放進方形白色小碟子裡。
王月西喜歡豆幹之類的豆制品,混在鹹菜裡的豆子就是小熊很喜歡嚼的。
“但是今晚夜班的話,晚飯要怎麼解決呢?”
“便利店有盒飯,可以吃一些。我待會和你一起出門吧,去糖果店裡。”
“那你走的時候我給你抓一把糖。”
“什麼口味的?”
“抓一把的話,什麼口味都有啊。比如可能會吃到臭臭的糖。”
“真的會有人吃嗎?”
“整蠱糖啦。”
“那一定很奇妙。”
“聽你說這樣的話,感覺哪裡怪怪的。嗯……”小熊仔細回味了一番,說:“确實很怪。現在我們兩個竟然坐在一張桌子前吃早飯聊天。要是有個機器把我送回過去,拿着照片給過去的我看,也隻不過覺得一定是哪裡跑出來的瘋子。過去的我完全不信任未來的我。”
聽到小熊的話,王月西不斷地發呆,隻用筷子撩起米湯裡的米,讓它們黏在碗壁上,撤開筷子,米粒順着碗壁滑下去,就像填不平的海和羽毛落在羊毛裡,乳白的湯,插進去的黑筷子也照不出顔色,更别提那幾粒白的米。
重複了好幾次這樣的動作,王月西說:“我想再去一次以前的家。不是報班需要錢嗎?把以前的衣服賣了,能換到一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