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踏進無間坊門檻,走過那平平無奇的門廊,撩開簾子,便渾然進入了另一番極樂天地。
各式珠簾紗簾層疊,香霧幽然,數不盡的绫羅綢緞自二樓垂到一樓,舞女手持琵琶,自上滑下,腳尖堪堪越過金箔四散的賭桌上,随着綢緞交織彙集于中央懸吊燈架。
那燈足有一層之高,點的是永燃之燭,而那隐約泛光的燈架,細看竟累累白骨,頭蓋骨吊在邊緣晃蕩。
屋内每處擺設,都引着人的視線向上,不由自主地生出詭異的渴望。
一樓賭鬼們簇擁在大小賭桌旁,如癡如狂,偶有殘肢斷頭飛出,幾隻小鬼便迅速冒頭,習以為常地提桶清理,好在地闆不知本就是那暗沉紅色,還是長久浸染成如此的——血污落在上面并不顯眼。
晏困柳被惡心得夠嗆,迅速移開視線,轉頭卻撞到一隻不到他膝蓋的小鬼。
小鬼不小,隻是沒了半截身子,他臉上挂着奇異微笑,鼻尖不斷翕動,紙似的雙頰泛起紅意,呢喃着:
“……好香。”
什麼鬼東西。
晏困柳皺眉後退,旋即踩上了樓梯,飄起的衣角落入伸來的鬼手之前,一隻錦靴先至,砰地踩下那隻嶙峋枯手。
挂在靴筒的獸牙晃了晃。
仇欺雨腳步甚至未曾停留,碾過細微骨裂聲,接着踏上樓梯,跟在青年後方。
晏困柳同溫雪蟬并行,剛走過樓梯拐角,一隻覆着輕紗金環的柔夷便伸至他身前,伴随着句軟語:
“呀,這位客官可生得真好。”
面覆輕紗的美人彎眼,秋波盈盈,身上紗綢裙褲,金飾交疊,卻不嫌繁複,反襯得那皮膚如牛乳般雪亮,矜貴豐腴。
“許久未碰到如此合眼緣的,不知公子可否願同妾身到廂房一叙?聽琴飲酒,或是小賭一番也好……”
美人說着,手輕搭上了他的,丹蔻長甲似撫非撫。
而晏困柳看着攻略目錄最後一欄增長了1%的興趣值,陷入詭異沉默。
……不是吧。
面前百般嬌媚的美人和腦中書中陰厲鬼王名号碰撞,他嘴角輕抽:“不了。”
“拘謹什麼,”美人手指撫過那袖下珠串輪廓,掀睫,一雙剪水秋瞳看向晏困柳身後,眉梢輕挑,“……妾又不會吃了你,難不成是舍不得與你同行之人?”
确實不會吃了他,但會扒掉他一層皮。想起書中某鬼的變态癖好,晏困柳果斷直言:
“不,我不想與你相叙。”
他試圖抽手,但那柔夷輕如鴻毛地落在他腕上,卻彷佛鐵箍,竟一動不能動。
“有勞這位姑娘讓路,”溫雪蟬沉聲,“既已出言相拒,再留便是冒犯了。”
美人媚然一笑:“小姐言重,妾隻是對這位公子一見傾心,想帶去同享本坊極樂之事——”
晏困柳身後腳步咚地踏上,一隻手忽從他身旁伸出,抓住他被糾纏住的手。
他愣了愣,餘光瞥見仇欺雨冷峻的側臉,修長食指擱袖撚住顆朱砂珠。晏困柳腕上霎時熱燙,美人笑容凝住,接着,便是哧地一聲。
朱砂燙破她的手,整個人登時如被戳破的氣球,血肉迅速消弭,人皮薄如蟬翼,堆落在樓梯上。
蜷伏袖下的朱砂串滴血鮮紅,前方虛空中傳來一句微不可聞的:
“啧。”
晏困柳耳尖輕動,再看,人皮已然消逝無影。
腕間一輕,仇欺雨收手:“不必理會。”
溫雪蟬對此異狀無甚訝異,畢竟鬼蜮中豔鬼畫皮鬼都不在少數,隻是問道:“你動用術法了?”
“并無,用朱砂辟下邪。”說着,仇欺雨繼續上樓。
二層中央同一樓相通,四周分為各個相對隐蔽廂房,脂粉氣尤為濃重,嗆得人腦袋發昏,舞女勾着神識不清的生魂,轉到廂房去,非仙即死。
骨燈的西側,是整層唯一一張賭桌,亦是玩得最大,離赢得彩頭最近的一張神仙桌。
抖動的燭光落在圍在賭桌的每張面孔,烙下刺青般的猙獰陰影。
桌上一張牌翻出,即可瞬間升天堕獄,那種仿若高空失重的滅頂刺激,猶如毒藥般拔高快感阈值,鎖進他們的魂,成了瘾,哪怕飲過孟婆之水、轉世投胎,在世俗中某個平平無奇的一日,他們的手觸及桌上籌碼那一刻,神經依舊為之顫栗、嗔狂。
或是衆叛親離,或是極其幸運地攀上搖搖欲墜的頂峰,随後再次失足墜入深淵,于不知幾世徹底淪為鬼門關城牆下的孤魂,等待魂飛魄散,葬于惡狗嘴下。
晏困柳雖好玩牌,也隻是貪玩不貪财。
這處空氣仿佛都浸淫着令人興奮的迷幻劑,刺激胸膛中那顆殘破敏感的心髒,讓他不适至極。
“有了,有了,這牌有了,哈哈哈……”
“開!”
晏困柳簡單掠了眼牌桌,玩得是小牌九,人手兩張牌拼大小,勝負立現,開牌帶來的刺激随着賭注壓上,逐倍遞增。
更何況,這張桌上,賭注已經不是手中籌碼。
溫雪蟬收回隐蔽感知的雙指,低聲:“附近沒有靈力波動,彩頭應該不在坊中。”
“那該從何找起?”
若到時神器真落入不知哪隻鬼手中,濫用流傳出去,麻煩便大了。
溫雪蟬沉吟片刻:“将計就計。”
他蹙眉。
“那位既有意釣魚,要什麼都不做,怕現在想出去也難。”溫雪蟬語氣和緩,“此事本同困柳你無關,你隻需待在這裡,我會盡力護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