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阿玉看向緊閉的大門,耳邊回響起娘親反複的告誡,随着尖銳的指甲,一下下掐入他的皮肉:
不許出門。
不許見生人。
最萬萬不能的是,見到宗中那位最金貴的穆小公子。好似他是什麼洪水猛獸或是腌臜惡鬼,看了一眼便能奪了那位穆公子的性命。
然而對于稚子,一條條禁令無疑是最誘人的東西。在這一天,外面喧嚣熙攘的召喚下,阿玉終于踩着歪脖的桃樹,爬上了牆。
他一路躲藏,新奇地打量各類賓客,從筵席上偷了不少點心吃食,揣進肚子和袖中。
自出生起,他從未踏出過院門,對于外界幾乎隻有書中模糊的概念,他第一次見到出娘親和那些仆從之外的人,路過每張人臉都新鮮至極,刺激着他的年幼神經。
阿玉在看入了迷,不知不覺從陰影中踏出幾步,下一刻,便咚地撞上一人!
阿玉袖中裝得滿滿的點心登時掉出,骨碌碌地在地上打了個轉。他頂着通紅的鼻子擡頭,餘光擦過人皎潔的衣袍。
兩雙相似的清澈眼眸相撞,俱是一愣。
穆涼玉身着月白騎射服,護臂皮亮,頸上純銀長命鎖熠熠生輝,額見系着會見外客才佩戴的抹額,身上熏香淡然,矜貴清雅極了。他率先開口,笑意溫和,稚嫩面容雌雄難辨:“得罪,是我沒有看路,撞疼你了嗎?”
阿玉盯着眼前人的臉怔愣片刻,随後搖搖頭。
無他,二人實在相像,連衣服都相似,仿佛他們中間立了面鏡子,然一個端莊儒雅,連袍角都是熨帖的,另一個衣領歪斜,袖上還沾着點心渣子,頭發淩亂披散,若不是衣裳料子實在不凡,怕是叫人說是哪家的小乞丐來讨飯了。
穆涼玉看他,似乎也對這相似的面容好奇,但他沒有冒昧說出,而是問道:“我乃這生辰宴之主,穆涼玉,你是哪家的小公子?”
“我叫阿玉。”
“阿玉……你姓什麼?”
阿玉搖頭:“我就叫阿玉。”他隻有這個名字。
穆涼玉頓了頓:“你是這宗中弟子麼,我怎麼沒見過你?”
阿玉又答:“我住在禁癡院。”
“禁癡院?”穆涼玉顯然對這地十分陌生,他看向散落一地的點心,态度親和,“你是餓了嗎,不要吃這些了,我帶你去屋内吃些正餐罷。”
阿玉被人牽着來到堂屋。滿桌好菜擺在面前,他不是沒見過這些玉盤珍羞,不過每當這些送到禁癡院,都是要先給娘吃的,然後是屋内親仆,最後落到他手中時已經所剩無幾。
于是他甫一坐下,聽到耳邊一句“吃罷。”,就立刻開始大展身手。
“涼玉,你怎能私自離席——”一位鳳儀雍容的夫人掀簾走近,髻發中朱钗叮當,銳利眉眼怫然不悅,但看清屋内情形時驟然頓住。
穆涼玉立刻站起,向那方俯身作揖:“回母親,涼玉在路上碰到這位小弟子,看起來似乎餓了很久,便先行帶他來吃些東西。是涼玉失禮,願受母親責罰。”
他誠懇說完,餘光看着地上不動的金線裙裾,等了片刻卻未等到回應:“母親?”
“……”
穆涼玉不解擡眼,便見穆白氏神色有異,看向屋内的瑞鳳眼中閃着微光,竟有一絲……柔和。
柔和?
在他印象中,母親作為族中主母,眉間常年挂着川字,對他時亦嚴厲而不近人情,哪怕一舉一動未做妥帖,都要狠狠地敲三下掌心,嚴重時則徹夜跪祠堂抄道經。這類溫情從未出現過她的面上,簡直像是無情石像突然破了個洞,露出内裡柔軟的皮肉。
穆白氏捏緊絲帕,遲來回了聲:“嗯,無事,不是大事。讓他吃着罷。”
又頓了頓,她才克制地收回目光,落到他身上道:“涼玉,你随我來。”
“是。”穆涼玉颔首。
而阿玉坐在桌案前,吃完了眼前的鴨肉,鬼使神差地回頭,隻來得及看到消失簾後的一片金線裙角,眼中懵懂無情。
禁癡院。
“誰讓你去見他的!”
女人尖銳咒罵驟然響在耳邊:“你配嗎,你怎麼能打擾他!你這賤種,怎麼能到他面前晃悠,簡直髒了眼!”
阿玉規矩跪着,瘦小的身軀僅着一件裡衣,衣袖撩起,露出的兩截手臂又添了新的痕迹。
女人眼角滑下淚,黏着鬓角發絲,看他的樣子真是恨毒了,顫手指着他:
“都是你,都是你,他們都是為了你,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憑什麼不知道……”
他應該知道什麼?
阿玉眼睛不眨地看着她,有些迷惑。
許久,女人狀若瘋癫的呢喃才停了下來,斜倚着坐榻,寂然片刻,忽地輕聲問他:“錯了嗎。”
阿玉還在跪着,乖巧答道:“娘親,我錯了。”
女人扯了出一個難看的笑,輕柔地摸着他的臉,入神地瞧他:“嗯,娘也錯了……娘是愛阿玉才這樣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