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既林叫她莫要心急。
“……誰心急了。”
她否認他對自己的安撫,卻未否認他推望的犯上野心。
他折扇一收,點了點桌角,露出飒然的笑,“我知你自有成算。”
“你知我成算?”
她深埋心底的、不足為道的野心膨脹出搖曳的火苗,被一雙手攏住,在丁點兒的地方侵略擴張。
月色慘白,映得美人有些神經質,雪膚朱唇妖媚如山鬼,她烏發散下,搖曳在眼前。
心癢癢。
裴既林視線停駐在那裡,淡漠又縱容,沒忍住擡手順了下,從側面撩至耳後。
溫熱的指尖觸及冰涼的耳垂,暖得她一顫。她卻無心顧及,專注而急促,心跳地振聾發聩。
裴既林用溫和音色,輕而易舉為她的心中火苗添柴加火。
“當然知道,靜安,我看到了。乞巧宴上的五絲線,你送與了七殿下。”
“我猜猜,這是他今日收到的唯一的五色繩吧。年幼無勢,不得聖上喜愛,宮中人人躲着他走,高貴冷淡的靜安表姐卻難得釋放出善意。”
他頓了頓,夜深誤人,但他還是放松了身體,任由自己說出:
“換做我,也會對靜安表姐心生好感。”
灼熱,壓抑,她“啪”地将他手打下。
四皇子算計她,五皇子厭棄她,她統統不在乎,因為她另辟蹊徑,膽大包天,肆意妄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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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尉府近日不甚安甯。
李高蓬自尚公主後,便被封為“驸馬都尉”。
說來也諷刺,他從前一探花,吟詩作對附庸風雅,十幾年後的如今,閑職挂在樞密院,與一群武官整日打交道,做些上傳下達文書編撰的活兒。
撇不下讀書人的酸迂,又看不起武官的粗野曠達,在樞密院做活得兩面不是人。
可近日連他這樣的閑官都開始早出晚歸,回府就将自己關在書房,案首上的文書堆得沒過他腦袋。
府上無人被允許進出他書房,胡姨娘不敢惹他,其他莺莺燕燕也被下令不許打擾老爺,連盅湯水都不能送,隻在用飯時派書童叫他一聲。
李明月倒是能猜到為何。
那日刑部侍郎趙尚早朝時禀告完後,三四位監察禦史随即出列上奏,執象笏躬言參了四皇子秦佑承小舅曹立仝——也就是曹大将軍和麗貴妃的小弟一本,聖上下旨徹查,朝堂上下人人自危。
曹立仝任節度使押送官鹽之際,利用職位之便,貪污晌銀,擅參砂礫,并收受私商賄賂,将官鹽用于買賣,從中賺取錢銀。
其為人更是品性不堪,奸淫擄掠,仗勢欺人,嚣張跋扈,無惡不作。
然曹立仝不将朝廷法度放在眼裡,官商勾結,許多年間竟無一人檢舉。
此次終于敗露,一開始也并不是官廨清正,而是一樁控訴他個人行兇作惡的案子中牽扯出來的。
原來此前其在行路途中,一次天氣不測被迫歇腳,接待的老者家中女兒晚間歸來,淳樸秀美,他立刻見色起意,欲強搶民女。
誰料那區區采蚌女竟有剛烈之性,拼命掙紮,誓死不從。
曹立仝怒于采蚌女一家的不識擡舉,拉扯之際将阻撓的老者狠推在地,老者一口氣血悶在喉間,呼吸間斷氣。
女兒絕望悲痛,痛罵他“禽獸不如”,拿起碎碗摔向曹立仝。
指尖鮮血染髒曹立仝錦衣,他正要揮刀砍向采蚌女,這時家中長子并同伴捕魚歸來,鄰居也紛紛探頭議論。
見事情要鬧大,曹立仝随手丢出一袋子碎銀在地,指甲蓋兒大小的銀塊滾落出來,滾落在老者血泊旁,他喊起行隊,匆忙而走。
長子追他不及,将鋒利的捕魚叉向前一擲,如利刃長劍般劃破拖車上的布袋。
“唰”地一下撐開狹長口子,顆粒狀官鹽争先恐後一擁而洩,随奔走的隊伍散了一路。
黃土粒中摻雜的綿密雪白的鹽粒,隻星星點點,或幹脆不見。
石子,碎沙,泥塊,爛葉,分外顯眼,落在地上後又回歸來處,土歸土。
街坊百姓們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張嘴說不出一句話。
直到村口一個邋裡邋遢,神志不清的傻子捧腹大笑,揚起一抔土往嘴裡塞,振臂高呼:
“官人賣土喽!官人賣土喽!我們要發大财喽,這兒有這麼多土啊!”
老漁夫的子女告上了縣衙,縣尉不管不問,拖拖拉拉給不出說法。
他們又告上了府衙,州府的判長惡語相向,威脅他們拿不出證據趕緊滾,并将一起來作證的鄉親打斷了雙腿。
走投無路,欲舉家投河之際,幸好遇上了巡案的長史路長青,聽他們講明始末後憤憤不已,在聽到黃沙粒更瞠目結舌,承諾必懲惡揚善,鏟除奸惡,還他們一個公道。
路長青的師長,是已經告老退隐的楊太傅,博學多識,正直清廉,最見不得榨幹百姓,為官不正之道。
楊太傅本已不理官事,在家一心做學問,隻是路長青一封封奏折杳無音訊、處處碰壁後,隻得去探訪隐居的恩師,求問解法。
一把歲數的老頭子橫眉豎對,連說:
“竟有如此豬犬不如之人,依仗權貴之身,欺壓百姓,私吞錢糧,罪不可恕。老夫雖已華發滿頭,隐退朝堂,但為官數十載,最見不得這等事。你不必擔憂,隻需将前因後果理順成章,呈上。此事必不會輕輕放下,平白叫清白人蒙冤,龌龊者潛逃。”
于是路長青涕泗縱橫,熱血沸騰,長腿叩謝,久不起身。
可聖上下旨徹查,僅僅是将曹立仝暫且收押在監,路長青看不懂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