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技術上,宋伍别最擅長的是色彩,素描和速寫難分伯仲。但他喜歡的還是素描。
在極度的專注中,将肉眼所見重現在筆尖,需要謹慎克制地對齊眼與手的錨點。觀察所産生的感性視覺在被理性的透視拆解以後被冷靜有序地整理、概括,最終在僅剩黑白兩色的維度裡重新被表達、闡述。塑造的心流重複不斷使他從現實出走,回歸抽象,這種感覺曾一度陪伴他度過幼年無數個無所事事的白日和寂靜無聲的夜晚,安撫他在孤獨發作時的痛苦與狂躁,給予他的内心深處無可替代的安甯。
三個小時悄然無聲地過去,宋伍别已經停筆。蕭子玉卻真的睡着了。畫家小心地搬走畫架,又取來相機。畫面裡,陽光已經傾斜,斜照在蕭子玉光潔白淨的臉龐上,甚至能看見這張臉在陽光下輕輕晃動的細軟絨毛。
畫面定格在這個安靜靜谧的午後。
宋伍别簡單拍了幾張照,打算等照片積攢得足夠多後某一日送給蕭子玉留作紀念,就好比他一開始送給蕭子玉的那個速寫本一樣。
也不知道當初蕭子玉有沒有認真看,第一次見到又是什麼反應。
他把陽台的窗簾拉上,又把室内的燈都關了,一支一支撿走蕭子玉身上和秋千底下的花,又把它們裝進玻璃花瓶中,分别擺到餐桌上和客廳裡。
期間蕭子玉又好像是醒了,想要伸展身體。秋千微微搖晃,宋伍别怕人真翻出來,連忙去扶穩秋千架子。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把人給抱出來,至少帶到床上去睡會更安穩些。
他屈身鑽進秋千裡,剛伸手撈起蕭子玉的膝彎和後頸,睡美人就迷迷糊糊地醒了。
兩個人靠得前所未有地近。宋伍别停下動作,稍微有些心虛,又因為離得如此近,看得前所未有地癡迷。他甚至懊悔是不是自己的呼吸聲太過明顯吵醒了蕭子玉。他看見蕭子玉迷蒙地睜開雙眼,應該是認出了他,或許也是在對方的意料之外,但蕭子玉看上去并沒有受到驚吓。他隻是像一隻還未睡夠的貓一樣幅度微小地、緩慢地眨了眨眼,呼吸比那個俯下身來看他的人還要平穩許多。
宋伍别極小聲認真地詢問道:“要不要再睡會兒?”
蕭子玉沒回話。他的拒絕向來毫不猶豫,所以他的沉默就代表着默許。
宋伍别将他從秋千裡抱了出來。
他沒做多想。将蕭子玉放到自己的床上,蓋好被子,調節到适宜的溫度,又端了杯水放在床頭,這才悄然離開。随後,宋伍别便帶上運動水杯出門跑步去了。
蕭子玉醒來時,腦袋格外昏沉,這是午睡過頭的反應。他揉揉眼睛,先是聞到一種完全陌生的香味,不是玫瑰花香,而是……幹燥棉被的私人氣味。積攢多日的疲憊困倦被陡然清空,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正睡在何處,反倒是在這種極其淺淡,但因為陌生而格外明顯的味道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和依賴。
漸漸地,窗簾透進來的朦胧燈光喚醒了他的意識。睡意也正逐漸飄散,在抵達某個理智蘇醒的阈值以後,陌生床鋪從後背給他的實感這才讓他驚悚地反應過來自己竟然睡在别人的床上。他的記憶跳躍般地倒退,最先想起自己是在秋千上蜷縮的酸軟,而後?而後是宋伍别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還有那句壓低聲音,溫柔到讓他現在忽然想起會使他頭皮發麻的詢問……
蕭子玉陡然坐起身,他的臉在昏暗的房間裡遲鈍地燒紅了。巨大的羞恥感頃刻清算了所有的困意,徹底淹沒了他。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失心瘋了才會沒在那時刻醒。
房門傳來叩響聲。
宋伍别半天沒聽見人應,以為蕭子玉還沒睡醒,一打開門,屋外的暖調光線筆直地射進黑暗裡,恰好照在蕭子玉的半邊臉上。那人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因為刺眼的光下意識擡手擋住了眼和臉頰。
宋伍别:“吃飯麼?晚飯做好了。”
蕭子玉坐在餐桌前時,整個人看上去還是暈暈乎乎的,臉頰蛋粉撲撲的,眼神有些發直,全程盯着自己面前的一碗米飯,沒敢多看宋伍别一眼。
宋伍别應該是洗了澡,所以此時才穿着領口微敞的貼身睡衣,頭發還濕着。
蕭子玉離宋伍别的距離明明離得比下午的那個懷抱遠得多,但他仍然強烈地感受到坐在餐桌對面這個人在一舉一動間,周身不自覺散發出來的,某種松弛慵懶的男性荷爾蒙氣息。
這與白天工作時處于專注狀态的畫家完全不同,但其實更接近夜晚獨處時候的宋伍别——身上早已主動丢掉學生身份的拘謹氣質,比同齡人更早地擁有了與沉默相處的沉靜。
他盯着蕭子玉出神的反應,他大概猜到對方在害羞,于是特地關心道:“還不餓麼?怎麼不吃?”
這話好像才真正叫醒蕭子玉。他猛地從凳子上蹿起身,又拿上了外套和書包,着急忙慌也不算,慌得還算比較克制,但腳步還是比平時快得多。
宋伍别邊夾菜邊揚聲提醒道:“下樓别摔了,回家小心點。”
沒有他提醒,蕭子玉果然忘記拿走他疊放在沙發上的自己的衣服。
他等着蕭子玉應該走遠了,這才不疾不徐地拿起手機給蕭子玉發消息,告訴對方自己衣服沒拿。
他實在覺得好笑,心裡像是被貓抓似的發癢。那反應——适時在宋伍别心裡冒出一個并不恰當的比喻——活脫脫像是酒醒後慌亂逃走的一夜情對象。
在那之後,在宋伍别的意料之中,他一晚上都沒得到蕭子玉的回複。
他難得在周日晚上睡了個好覺。一想到明天上學蕭子玉又要準時準點跟他出現在同一所學校裡,站在同一個操場上升國旗,考同一套周練題,宋伍别第一次覺得上學其實也還挺有趣。
第二天他路過蕭子玉班門口,想假裝不經意地特地跟人打個眼神招呼。
剛經過班門口,他們就像電一樣感受到了對方的存在。
蕭子玉立刻垂眼避開了對方的眼神。
宋伍别在站定原地,盯着蕭子玉嘴角邊多出來的一塊瘀傷怔愣出神。
上課鈴響了,一堆學生從他身邊湧進班裡。
他看見蕭子玉握着筆的手幾乎快把筆杆抓斷也寫不下一個新的字。
直到任課老師嚴肅地問他是哪個班的怎麼還不去上課?他才從一班所有人奇怪的打量中後撤腳步,離開了班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