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過得漫長,燕臨自軍政處處理公務,到了約一更天時才同副将薛延趕回府裡。自然,他是未曾踏足正屋的房門的,歇在了北院的偏房。
次日清早,江詩甯提前便起了身,仆婦開門端進清水帕子供夫人擦臉,而後便是侍女将她引到銅鏡前坐下,開始盤發上妝。
待衆人到了蕭老夫人的廳上問安之時,除卻江詩甯已經習慣了的,蕭老夫人的冷眼和薄待,她還很快地見到了另一個人。
“姑祖母!”
清脆的嗓音自院外便遠遠地傳入耳朵,蕭吟快步進了院裡,跨過正廳門檻,十分自然地繞到了燕臨和江詩甯的身前,連行禮都不曾,直接到了蕭老夫人的身側站定。
“你這丫頭,還是如此不識禮。”
蕭吟沖着蕭老夫人撒嬌笑着,全然不顧在場還有其他的燕家衆人。那姑娘家俏皮的姿态落入旁人眼中,或許是未出閣的姑娘求長輩疼愛的嬌嫩罷了,可在江詩甯的眼裡,這樣的招式她卻早已見怪不怪了。
不過是宣示主權罷了。
出嫁前,她仍在江府做那有名無實的嫡長女之時,她那被後母如珠似寶捧着長大的二妹晗甯,也最喜歡如此在自己面前炫耀父親的關心和疼愛。
換作是别人,新婚後瞧見這般光景,心中或許不痛快,可江詩甯比其他人明白,自己既入了這岐侯府,背後無娘家撐腰,身側無丈夫做靠山,唯一能做的便隻有審時度勢,走一步看一步。
丈夫的關愛或許此生無望,江詩甯本也沒想過燕臨能因這張漂亮的臉蛋瞧上自己。但岐侯府中的另外兩位女主人,蕭老夫人和陸夫人,若能對自己庇佑一二,也夠她下半生在這大宅院裡平安度日了。
“蕭姑娘,今日可不能如此失禮,快,見過你表嫂。”
坐在另一主位上的陸夫人瞧着也覺得沒規矩,卻并不好當着衆人的面說什麼,便給了她一個台階。蕭吟順着視線掃去,便正式地見到了這位表嫂,上京幾乎人人皆知的美人,江詩甯。
窺見江詩甯這般絕色,此刻淡然地與自己對望着,明明不發一語,精緻小巧的臉上卻天然帶着一分愁容,叫人挪不開眼。
料驕矜如蕭吟,此時也看得呆了一刻,隻是立刻緩過神來,眼底漫上一層轉瞬即逝的不滿和妒忌。
想她在父親任職的巴蜀也是名聲顯赫的美人,如今來了上京,憑着自己的祖父與蕭老夫人一母同胞,不費力氣便憑着岐侯表妹的身份擠進了官小姐的圈子。雖不是上京絕代,也是人人豔羨,從不缺求娶者的,如今見了這江氏女,竟立刻被比了下去。
她不再側身示人,而是擺了擺身子,打量了江詩甯一番,可她卻寸步未挪,隻俯身見了一平常禮:
“蕭吟見過嫂嫂。”
陸夫人見此情形,不免微皺了皺眉,但身為長輩也不好公然苛責老夫人的掌中寶,是以那不滿隻是淺淺的一瞬,江詩甯察言觀色慣了,卻看在眼裡。
如此情景,可見蕭吟并不很得陸夫人喜愛。
蕭老夫人倒是笑了兩聲,像是在為這侄孫女打圓場,而後目光炯炯瞥了眼江詩甯,這才開口道:
“吟兒常在我身邊陪着,也是我這老妪驕縱慣了。她是我親弟弟的親孫女,也就是明夷的表妹,前些日子我身子不爽利,她便一個人從我侄子做官的巴蜀來上京看我。是沒規矩了些,想來明夷的新婦不會介意吧?”
江詩甯雖美貌卻不蠢笨,自然聽懂了老夫人這言外之意,蕭吟是她的心中之寶,她驕縱也好,無禮也罷,自己作為嫂子,理應容忍、規勸、甚至讓步,總之是無權管轄的。
“蕭表妹青春正盛,活潑些也是情理之中,岐侯府偌大宅邸,表妹是自家人,自是無人能說她去。”
此話一出,陸夫人略含着下巴抿唇憋笑,其餘三人的臉色卻是不大好。
上京人盡皆知,蕭吟自小戀慕表兄燕臨,旁的官家小姐長到十三四歲,家中便會遣人探聽合适的同僚之子,兩方相看,定下親事。可這位蕭氏表小姐因并不得燕臨中意,這才拖到而今十九而未嫁。就連巴蜀那同蕭吟自幼一并長大的同歲官家女,去歲已誕下了婚後第二個孩子。
蕭吟這年紀,在上京可算是大齡的未婚女眷了,說出去總是不好聽。
江詩甯便是知曉了這一點,算是半故意地說出那番話來。言外之意,便是蕭老夫人在府中掌握話語權,說什麼便是什麼,她自是不敢反駁的。
燕臨不由得瞥了身旁的妻子一眼,面上終于有了些顔色,不過隻有不滿。他心想着,這剛過門的新婦竟敢當堂暗諷待他恩重如山的祖母。
不過又仔細想了想,蕭吟這些年來屢屢上門,面上說着探望姑祖母,實際上不過是想離他近些,好有機會能入他的眼,嫁入侯府,圓了這些年的美夢。今日她對江詩甯無禮,确實是該有個燕家外的人教訓一二,倒也罷了。
“聽說嫂嫂原是要嫁給葉丞相家的獨子,為何最後卻選了我表哥來嫁?”
她突然說起這事,江詩甯心中陡然一驚,不知她一蜀地之人是如何知曉這等前塵往事的。毫無防備地遭她當堂拷問,江詩甯不免冷汗上身,背後一陣潮熱,可她心中并無謀算欺騙,便也硬着精神,細聽她目的為何。
果不其然,蕭老夫人聽了侄孫女這話,面上原就撐着的慈祥立時又褪去小半,露出了面皮之下極威嚴的神色,緊盯着廳上的江詩甯。
“這是什麼事?”
她這一問,正中蕭吟下懷。
“姑祖母,您有所不知,嫂嫂待字閨中之時,因着嫂嫂的父親年輕時科舉中榜後曾投到宰相門下,受到賞識,得了宰相不少提攜。自然,兩家人往來得多了,嫂嫂便與葉丞相的獨子小葉大人一同長大,算是青梅竹馬了。”
蕭吟故意将青梅竹馬的字眼咬得重了幾分,蕭老夫人眼含狐疑,終于認真地打量起面前的江氏嫡女來。
她長得實在是好,可紅顔能有幾人善終?
蕭老夫人疼惜孫子,燕臨自十歲上沒了父親,這十三年間讀書習武從不停歇,就算是到了當今陛下眼前,也該配得佳人,哪怕是尚公主都不為過。她本就是不情不願地應下了江鴻章嫁女的請求,以為要麼是個心機深沉的,要麼是個癡傻愚笨的,未承想,竟是如此貌美懂禮的女子,舉手投足挑不出錯來。
回想起來,江鴻章似乎更疼惜自己同繼室所生的次女。他不過五品文官,能攀上與陵陽世家燕氏結親實屬不易,為何卻沒嫁了那更受寵的小女兒來?
可心中若細細思索一番,也能想到其中原由,燕氏雖是侯府,可深宅大院中人員衆多,關系錯綜複雜,男人又要時常去打仗,若是有個萬一,女兒便要守寡。況且燕臨急躁名聲在外,世人皆知他是個鐵面無情的冷面侯爺,是以他雖生的天資玉章,可也不大有人提娶親之事。
若是嫁給當朝宰輔葉平成之子,那便大有不同了。
蕭老夫人盯着江詩甯,她倒是一副惹人憐惜的模樣。如此佳人國色,若是嫁進了宰相府裡,夫君從文、婆母早逝、公公位高而親厚,從不管内宅之事,且葉酥那孩子又是出了名的謙謙君子,如何看都是世間頂好的親事。
“哼。”
蕭老夫人輕哼一聲,落入衆人耳朵。
“江氏,你為何不言?”
江詩甯鎮定自若,隻是坦然回應:
“回祖母的話,孫媳不知,要答表妹些什麼。”
她不卑不亢的模樣入了燕臨的眼,自然成了有心機城府的。這些年來他對娶妻之事毫無興趣,滿心隻有祖父與父親的仇恨未報,可他眼下身為當朝新貴,着實是塊燙手山芋,一時間動江家不得。既然江鴻章主動求和獻女,為着眼下轉圜,他便娶了,江鴻章雖式微,江氏早年間卻也是出過三品官的,隻是出了那事之後,驟然衰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