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伏思裝病耽擱了些時間,到碧雲樓前的青杏街時正聞暮鼓。青杏街是條瓦子街,點燈時分已是水洩不通,霍遣帶着伏思打馬過街很是招眼,便幹脆下馬步行。
伏思高坐在馬背,聽着關城門的鼓聲,俯下身同霍遣說:“左右來不及了,今日宿在碧雲樓如何?”
霍遣擠在人流中,牽着馬說:“坐好。”
“我坐得好好的。”伏思扶着馬背,幾乎快趴下了。他說:“我有法子治你,保證日後隻要我想,你就必得親自來見我。”
霍遣個高腿長,紮在比肩接踵的人堆裡也是鶴立雞群。他半罩着面巾,聞言深邃的雙眸一轉,挑眉說:“仗着人多跑不了馬,又要裝頭暈?”
“不仗人多,仗别的。”伏思神秘地說:“哥哥知道碧雲樓内最多的是什麼人嗎?”
霍遣答:“有錢有閑的好色之徒。”
伏思搖頭說:“不對,是志不得疏,對月消愁的文人墨客。”
霍遣說:“金玉其外。”
“哥哥錯了,這不是我要說的。”伏思說:“這些人填詞賦詩,頗有文采,并且好與人同遊說些趣事。若是我将哥哥的畫像張榜于碧雲樓裡,再請人聲情并茂地在旁提詞一首,以舒我苦念不得的情思……”
霍遣驟然冷聲。
“你敢!”
伏思露出慣常的笑容
“你猜我敢不敢。”
兩人不歡而散。
其實也就是霍遣被拿捏了軟肋,心裡頭有些不痛快。但往後幾次隻要碧雲樓挂了燈,霍遣便會露面,有一次兩人話都沒講上,霍遣吹着風,在水榭裡等了近兩個時辰,後來等煩了,離開時撞着伏思從另一個屋出來,擦肩而過時伏思竟探指勾了他的衣袖。
他回去就将那衣裳給撕爛扔了。
伏思在這事上很沒眼力見兒,從來讀不懂的霍遣的臉色。
霍遣臨窗喝着茶,眼卻一直盯看着下方。下方水鏡台上舞姬輕旋紗袖,伏思正與幾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圍台談天,一身黃白遊色尤其吸睛。
霍遣聞着滿屋酒香,又看伏思盞不離手,更有人斟倒勸酒,越發覺得手中茶水索然無味。
霍遣撂下杯子,敲着桌說:“老子也要喝酒。”
一旁小厮眼不斜視,隻恭敬地答:“爺見諒,掌櫃特地吩咐,酒大傷身,不讓爺碰酒。”
“笑話!”霍遣嗤聲,“他自個兒與人喝得面紅耳赤,還想管着别人滴酒不沾?”
小厮隻管面無表情地将方才的話又複述一遍。
霍遣便道:“爺是你家請來的,沒有讓客幹等着,還不管酒的道理。去,叫你家掌櫃上來。”
小厮颔首退出門。
霍遣轉看窗外,見那小厮下了樓,從簾子後繞過去,蹲身湊在伏思耳邊低語了兩句。伏思聽着未見神色變化,聽完後也未見動作。
這時,一個肥頭大耳的男子拎着酒壺走過來,要與伏思同桌共飲。舞樂喧嚣,又隔着距離,霍遣隻見那男子似乎說了什麼,霎時惹得滿坐哄笑。
霍遣正不明所以,就見有人拍桌而起,大喊一聲,餘下人更是看熱鬧一般,扶着盞引頸而盼。
先頭那肥頭大耳的男子先給伏思倒滿了酒,接着醉氣醺醺地去拽伏思的手,伏思舉盞起身,不動聲色地躲過了。那男子笑得越發歡快,舉杯就要與伏思共飲這交杯酒。
霍遣臉都黑了,隻覺得這滿身的橫肉真是倒人胃口!
他緊捏着杯口,想看一看伏思當下是何種神色,卻見薄紗輕蕩,不合時宜地掩了那抹惹眼的黃白遊色。
滿堂嘩然。
那伺候在旁的小厮趕緊圍過去,看熱鬧的人霎時又哄笑開。
霍遣見小厮扶着那滿身橫肉的男子走幾步,那男子又停步回身,意猶未盡地說:“不要緊不要緊,伏掌櫃敬的酒,倒在衣服上也是香的。”
伏思回以笑臉,說:“手滑了,對不住。”
“都說了不要緊。”男子靠着人,站都站不穩了,見着伏思這笑臉越發色膽包天,說:“要真覺着對不住,這衣裳就勞伏掌櫃幫我換一下?”
伏思誠意滿滿地笑,說:“好說,您先去,我随後就來。”
霍遣死死盯着下面,見那肥豬被人擡去了後面,伏思将酒盞放回桌,緊跟着掏出塊帕子,擦着手也跟了去。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他聽見門外有腳步。
伏思推門進來,正見霍遣仰頭灌了一滿杯茶。
“茶又不是酒,哥哥有什麼愁不如說與我聽。”
“什麼愁?老子什麼愁都沒有!”
霍遣将茶盞扔桌上,轉頭看伏思已經換了身杏花色的袍子。他說:“不是伺候人換衣裳,怎麼自個兒先換上了?”
“看見了?”伏思探指戳正茶盞,随口說:“不會是為着這事愁吧?怕我吃虧?”
霍遣直面他,說:“誰吃虧也輪不着你吃虧。”
伏思盯着霍遣看了會兒,見他眼裡坦蕩,一霎興緻全無,坐下說:“沒勁。”
霍遣說:“我看你喝得挺有勁。”
伏思說:“我看你看得也挺有勁。”
霍遣便不說話了。
伏思自倒了茶,霍遣忙說:“這茶……”
“茶怎麼了?”伏思一飲而盡。他捏着茶盞,像是才後知後覺,“哦”了一聲,說:“不過是共用一個茶杯,這哥哥也介意嗎?”
霍遣沒理他。
伏思又說:“這次找哥哥來還真有事。每年收茶的商船都是順靈河南下,那些商販北歸時會下船在沿途的鎮上歇腳,幾日前我收到了信,明日商船便會到達港口。他們會帶來最新鮮的茶葉,哥哥有興趣嗎?”
霍遣沒做遲疑,“沒興趣。”
“别啊。”伏思勸說道:“這可是要上到京都裡的好茶,烏郡可嘗不到那個鮮。”
“去吧去吧。去了我分你兩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