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壓烏雲催,燈起萬家鬧。
霍遣冒雨夜奔,按約定時辰到了地方。
伏思宴客的地兒在烏郡有名的風來灣,這地過了港口,直通靈河,夜裡上了燈,能沿河燃亮數十裡。瓦樓花坊并在兩岸,載着瘦馬的畫舫也會在這時來湊個熱鬧。
木闆路似的從岸邊鋪出去,在離岸兩三丈的距離有座水榭。這水榭也四面挂燈,除了亮堂,一概平平無奇。在鱗次栉比的酒肆茶坊裡,更顯得有些冷清。
霍遣傍柳系馬,一身蓑衣上淌的全是雨水。他照例打馬來,好在因着下雨的緣故,路上少了許多人,不影響腳程。
他栓好馬,上橋便見那盡頭打傘立着個人。
伏思又穿了身黃白遊色,立在燈火通明的檐下,襯着側旁的河光花影,比那日還要招眼幾分。
霍遣站廊下解了鬥笠,兩人話還沒說幾句,見岸那頭又來人了。馬車停在河邊,立馬有人擺上腳踏,那簾子一掀,撐傘的人也在馬車邊侯着了。
霍遣抖落鬥笠上的水,說:“好大的排場。”
“錢多嘛。”伏思看油紙傘慢慢過來,說:“最前面的那人,就是城西姜家的姜榮了。”
姜榮年過半百,在生意場上混了半輩子,必得左擁右護方才肯出門。霍遣瞧着那排場,隻想發笑。
伏思先一步打傘下階,姜榮見着他也樂呵,兩人客套地寒暄了幾句。姜閑跟在後邊,偷偷對着伏思使了使眼色,算是打招呼了。
姜榮說着話,像是才看見霍遣,說:“這位是?”
霍遣還想着怎麼搪塞,就聽得伏思先一步說:“打北漠來的故友,好久不見,這不是聽聞有好茶,非要跟着來看看。”
姜榮見霍遣穿着蓑衣,額前碎發半遮了眼,看不出多餘的情緒,通身又透着股俠義沖天的氣概,使得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才豪爽地說:“豈非和老夫一樣,是好茶之人。”
“他哪比得姜兄。”伏思示意先進屋,邊走邊說:“北漠荒蕪,慣常喝的是糙茶,南方的茶他還不一定喝得慣。”
姜閑跟在後邊,進屋時與霍遣對了一眼,咂了咂嘴,心裡頭不知在琢磨什麼。
屋裡頭備着熱水和面巾,霍遣一進去,就有丫鬟伺候着脫衣。他在屏風後用溫水擦臉,環顧了一圈,覺得這不像用飯的地兒,倒像是睡覺的屋。
姜閑突然從屏風後露出臉來,盯着霍遣說:“想起來了!我見過你,那日在瓊台。”
霍遣順帶擦了手,說:“也是有緣。”
姜閑沒再說什麼,盯着他又看了兩眼,随着自家兄長出了屋。這屋另有一門,臨着河有個草頂木棚,棚下擺着酒桌。
伏思招呼姜榮坐下來,說:“南下走茶的這位與我是多年至交,今日船到得早,他坐不住,說要先繞一圈風來灣,算着時辰,就該回來了。”
姜榮披着薄氅,鬓角銀絲在光下一覽無餘。他說:“不礙事,遠來是客,等一等也是應當的。河時,過來。”
姜閑今日是不願一道來的。他尊自家長兄,也最怕自家長兄。兄長催着他,他脫不開身,就想着半道尋個機會開溜,這才一直磨磨蹭蹭地跟在後面。
當下聽着兄長喊了自個兒的名,才不情不願地挪了兩步。
霍遣剛用溫水洗了臉,出門被帶着涼霧的夜風一吹,面上有些涼。他一出來就看見不惑之年的姜閑,像聽訓的孩童般立在邊上,和上次見面判若兩人。
“躲後面做什麼?”姜榮說:“伏掌櫃這裡,也想着開溜?”
“今夜你們論茶,”姜閑被看穿了心思,并不覺得窘迫,隻說:“我不得此道,留着也是煞風景。況且您和掌櫃都是生意人,生意場上的事我就更聽不得,您曉得的,我一聽就犯頭疼。”
伏思垂首喝茶,沒往中間搭話。
姜榮瞧着姜閑,雙眸在此刻方顯得尤為滄桑,相比銀鬓霜發,他瞧着姜閑時才真覺得自己老了。他攏緊氅衣,歎了一氣,揮手讓姜閑滾了。
伏思給姜榮倒茶,那河面正駛來一艘畫舫。霍遣沒撐傘,幾步跨進棚,看那畫舫已行到近處。
伏思站起身,說:“四郎來了。”
河水蕩漾,但見那畫舫緩緩靠岸,前艙高處的簾子被挑開,彎腰鑽出來個儀表堂堂的年輕男子。
霍遣聽伏思提過這茶商,以為怎麼也是個風雪雕鬓的中年男子,卻不想這般年輕。看臉似乎比伏思也長不了幾歲,或許因着常年奔波的緣故,少了伏思身上那股嬌養出的富貴氣,多了兩三分灑脫。
年輕男子沖着下邊招招手,伏思看他走下船,先介紹了幾人認識。
年輕男子名叫漓安,京都人氏,除了走茶,偶爾還會走些果蔬與當地特産,隻要挨着“吃”一字,他都沾點邊。
姜榮顯然也很驚訝漓安的年輕,對年輕人頗為欣賞。商人善說場面話,霍遣今日算是見識到了,他喝着茶,聽二人聊得火熱。分明都是第一次會面,卻不輸多年之交。
漓安舀着茶,突然說:“無姓單名一個字的少見,兄台的名可是“睡債茶驅遣,詩情酒發明。”中的“遣”字?”
“無父無母。”霍遣坐姿随意,說:“正是“遣遇”的遣。”
“真是個好名字。”漓安吹着熱茶,又說:“我每年都會路過此地,路過必得來趟這風來灣,和思思年年都約在此見面,說是朋友,其實要更為親近。今夜有幸通過他再結識二位,真是快哉!”
霍遣聽“思思”這名不順耳,覺着漓安這話也古怪,可又說不上哪裡怪。
伏思聞言看向漓安,對他扯出僵硬的笑。
姜榮品着茶,從中品出些特别的意思。鬓角銀絲壓不住他的氣韻,反倒更添威嚴。他扶着茶盞,意味深長地說:“真是托了伏掌櫃的福,不然老夫哪能喝到那麼好的茶。”
漓安舉杯與姜榮共飲,飲罷齊聲一笑,說:“好茶嘛,明日我就讓人送到府上。”
姜榮也不與漓安客氣,兩人又共飲數杯,相較伏思,兩人倒更像相識已久的故交。聊到興處,漓安邀姜榮同上商船,共鑒新茶。
風來灣燈未滅,水榭的茶宴先散了。
伏思蹲在棚下拿涼水沖手,璀璨的花燈被碧波蕩開,沖碎了河面燈影。他指尖沒進河水,倏忽轉身問霍遣。
“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