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那年,父母離婚後周麥琦再也沒見過媽媽。
意識尚未成形,以至于随着年齡增長,記憶逐漸模糊。
媽媽就是藍白色背景牆前身着婚紗的一道剪影,但看不見臉。
小時候因為桀骜的性格,也被同學們在背後嘀嘀咕咕過無娘教。不過,那時候她不太當回事。
長大後在生活問題上遇到難題,周麥琦摸不着頭腦,曾經理智地進行過一些崩潰,也會羨慕室友有一個能夠在電話裡撒嬌的對象,以及情感問題上出謀劃策的軍師。
她很少想起那個生命中不存在的角色,很多事情很多東西,有也好沒有也好,都不妨礙她按照既定的社會程序長大。
但是和蔣浮淮在一起,她會頻頻想到自己的媽媽——
希望她能幫自己和季芸吵架,希望她會像護住小雞仔一樣說她好話,希望媽媽在身邊,感受她的眼淚,花她賺來的錢。
妄想和幻想一字之差,這些難以企及的情節從腦子裡跳出來,周麥琦會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很難受。
她不是第一次在蔣浮淮面前提到想媽媽,卻是第一次因為想媽媽想到流淚。
那種渴望到無以複加的情緒交織着翻湧。蔣浮淮看見她的眼淚,手足無措,隻能一下一下順着她的後背。
“蔣浮淮,雖然你媽對我不好,但你和我說說你媽的事情吧。”
聽一點别人的家長裡短來滿足自己的想象,望梅止渴,畫餅充饑。
“我媽啊——”
他稍稍歎了口氣,講起他的紙老虎媽媽。
江奕杉被送出國之後,季芸陷入了一段時間的低靡,她以淚洗面,反應也變得遲緩。
奶奶對她頗有偏詞,認定把江奕杉這個禍患帶進家來是季芸的錯,也冷嘲熱諷要不是當初她懷不上孩子,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所有一切的矛頭都指向季芸。
從少女進階到人母,實屬不易的同時,更多的是心酸,是滿肚子苦水沒法吐的怅然。
别人不知道,别人不了解。别人覺得她光鮮亮麗,生了蔣家老太太最喜歡的孫子,卻忽略掉季芸像失去了手背的一塊肉一樣失去了江奕杉。
于是,季芸隻剩下了蔣浮淮。
如同所有的母親,她全力托舉蔣浮淮,想把他培養成最好的,想無愧于蔣家。
一條路走偏,想法生出極端,從奶奶身上耳濡目染的那種掌控欲和霸道已經讓她迷失了初心。
而她的乖乖兒子,遇見一個女孩之後開始叛逆,開始偏離人生主路。
她在焦急和惶恐中振作,唯一能解決的,就是打發走那個女孩。
自以為正确的決定卻促使季芸在睡不着的半夜發酵成心虛,她不安、忐忑,連大聲說話都沒了足夠的底氣。有什麼東西在吞噬和啃咬她的理智,潛意識裡也希望能夠回到錯誤的原點。
後來她看見周麥琦回來了。
周麥琦消失的三年裡發生了太多事情。
蔣浮淮的萎靡不振,奶奶歲數太大不管家的潇灑,以及蔣浮淮爸爸執意拜師入了道,留季芸一個女人獨自面對偌大的房子,一間間空房間。
活着的人,卻在守活寡。
蔣浮淮說:“你看,沒有人真的過得很好。”
但是周麥琦已經睡着了。
*
好幾天後,周麥琦接到了一通電話。她正在和周裕樹對賬,停頓時明顯能讓人看出不自然。
她使了個眼色,走到窗邊繼續接聽。
周裕樹遠遠盯着她,神态上沒有任何違和,面上仍然淡淡的、又很冷靜。
等挂了電話,她撐住窗台,忽然間腿軟癱坐了下去。
人生如戲,好幾次在她身上展現出作用來。
周麥琦嘴巴翕張,看向跑來的周裕樹,聽見他問怎麼了。
她複述電話裡的内容。
略帶口音的女聲說:“是周麥琦嗎?喂,我是你小姨,我們在你小時候見過的,你不記得也不要緊,是這樣的啊,十萬火急,你能不能先過來一趟,我等下把地址用短信發給你。”
周麥琦沒去深究哪來的小姨或是有關于她小時候的事,隻問有什麼事嗎?
完全出于對一個陌生人的禮貌。
小姨帶着哭腔,語無倫次道:“CA7163航班出事,你看到新聞了嗎?”
她頭一偏,看到店裡被調頻的新聞頻道。
失事的航班墜海,數以千計的生命瞬息間化成時間的灰塵。
畫面中,記者在報道,大型機器在打撈,被發現的飛機殘骸變成一灘廢鐵。
周麥琦眼皮一跳。
緊接着,轟炸般的通知擲地投出聲響。“你媽,你媽媽她在那架飛機上。她從國外回來想看看你,二十幾年沒見了,她說想遠遠看你一眼,但是……但是……”
詞彙構成短語,短語連成句子,小姨在那頭泣不成聲地念着“但是,但是”,已經交代了最壞的結果。
太離譜了。
她從記事起就毫無音訊的媽媽,現在成為事故中的不幸。
周裕樹大罵:“詐騙吧?不帶這麼詛咒人的!”
白牆凝聚周麥琦的目光,她搖搖晃晃起身,收回空洞的眼神。
周裕樹還在罵:“姐,别信她!肯定搞電信詐騙騙錢的!”
不是信不信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