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走了。

正殿裡隻留下被扯碎的花藤，花瓣，滿地的鮮血，一直蜿蜒，消失在走廊裡，又出現在遙遠的宮殿盡頭。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麼逃離的，在那天晚上去了什麼地方，怎樣離開宮殿，又去了哪裡。

隻有皚皚白雪中模糊的腳印，被染成鮮紅的潔白，告訴所有人，他拖着傷痕累累的身軀，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和自由。

憑借自己的意志，反抗與生俱來的命運。

再也不受任何束縛。

摩亞走了以後，梅塞蒂斯很難過，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握着那些破碎的花瓣，一個人自言自語，好容易找到一個喜歡的玩具，卻這麼快就沒有了，讓他傷心不已。

我想勸他，便帶他去工作，培養新的類。天氣雖然很冷，不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卻感覺不到寒意，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裡，讓日子變得充實，一個一個白晝黑夜，就這樣過去。

那天我一個人在培養室裡看護種子，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夢裡我看見醫生，站在遙遠的地方，對我溫柔微笑。

我遠遠看着他，不敢過去，怕他質問，質問我現在是否已經找到一個可以說出真心話的人。

我又看見薇奧萊塔一臉燦爛，踏着輕快的步伐，從我身邊經過；看見裴利穿着潔白的襯衫，身形飄逸，如同高貴的聖騎士；看見盒子裡的人們在打理自己的家，努力工作，忙個不停。

每一個小小的盒子都充滿生氣，有着我想象不到的奇景和特色，絲毫沒有宮殿裡一成不變的寂寞，讓我好羨慕。

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隻是我手中的玩物，但是他們有着生存的意義，并且為之付出一切代價，終其一生。

可是我生存的意義又在哪裡？隻知道過着日複一日的無盡歲月，漫長而孤獨，簡單卻虛僞，如同一個漫無目的的幽魂，飄蕩在自己制造的世界裡。

我妄圖勾勒一個美麗的夢，所以隐藏自己的一切進入盒子，混在對我一無所知的善良的人們之中。

然後遇到摩亞，成為一個被他愛的人。

我以為，既然我遇到他，就該順着該有的軌迹去生活，讓一切自然發生。

愛并不來自于真心，隻是我們的邂逅讓我覺得應該去愛他，就愛他吧。

當不需要再愛的時候，自然也可以毫不猶豫地抛棄他。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我怨恨主人，為什麼要給我這麼多的感情，讓我一生都在尋求解脫，卻終究逃不出某些東西的束縛。

永遠也不能像梅塞蒂斯那樣無憂無慮。

為此我傷害别人，想把自己的痛苦分擔出去，卻沒有想到它加倍的重新返回，讓我掉入更可怕的深淵，成為自己的傀儡。

于是我沉迷于摩亞，把我的全部都投入進去，借此麻痹自己千瘡百孔的心。

他是最珍貴的禮物，如果我能夠毫無保留真正的去愛他，或許我們真的會很幸福。可惜，就像醫生所說的一樣，我最終，還是沒有找到一個能夠說真心話的人。

雖然我們遇到了很多事，可是繞了一圈，什麼都沒有變。

那個被我摧毀的盒子，留下了我太多的回憶。記得初到洛甯，我沒有住處，不懂得如何在這樣的世界裡生存，幫助我的是薇奧萊塔；我的身體無法适應那裡寒冷的天氣，為我治療的是醫生。

然後，我隻有一個人，陪我說話的是摩亞。

我總是睡不好覺，常常失眠，一個人深夜坐在陽台前，看着窗外的月色，一動不動。摩亞很貪睡，但是無論我下床的動作有多輕，不久之後他都會悄悄地坐到我身邊，靠緊我，安靜地不說話。

然後我們成了逃犯，坐在搖晃的火車上，去往未知的遠方。其實我很想這火車永遠到不了終點，讓我們就這樣一直坐着，看着窗外的風景，永無止境。

可惜所有的旅程都會結束，我們終究會下車，接受另一段冒險。

盒子裡的人不需要我們也能活得很好，就像裴利獨自一人也能打敗檢查官，繼續生存下去。而我唯一能做的，隻是用與生俱來的權力，在被人冒犯的時候狼狽地逃回自己的世界，蒙蔽自己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所謂的造物主，就隻會如此逃避。

一直逃避下去，欺騙自己。

***

不久之後，培養室裡就出生了新的類，非常可愛的兩個女孩，金發碧眼，很活潑。

她們跟我和梅塞蒂斯一樣是雙生的，從一顆種子裡分裂開，彼此擁有很深厚的感情。梅塞蒂斯是真的很喜歡那兩個女孩，也很難得沒有玩弄她們的打算，好好成為了她們的養育者，他重新快樂起來，每天都把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花園裡散步。

他漸漸忘記了摩亞的事。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雪下個不停，我常常能看見梅塞蒂斯潔白的身影與漫天飛舞的碎絮混合在一起，難以分辨。

那兩個女孩很喜歡梅塞蒂斯，也喜歡被染成銀白色的花園，于是經常有歡笑打鬧聲從我的窗子裡飄進來，也讓沉靜的宮殿變得前所未有的活躍，連我有時也忍不住跑去花園，和他們打上幾場雪仗。

正殿裡早已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哪裡都再也沒有任何摩亞曾經待過的痕迹。即使我想記住他，也不可能了，他早已在茫茫的白雪中模糊成一個輪廓，從我的眼裡消失，悄無聲息。

沒想到要告别他，竟然是這麼簡單。

我真的不會再遇見他，不會再記住他了嗎？記憶就這樣一點一點的融化，成為甘甜而苦澀的痕迹。他被花藤捆綁受傷的身軀，他看我時那仇恨而痛苦的眼神，他幾經思緒掙紮，卻最終選擇離去而不是對我複仇的決意……

這一切，都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

在法庭上時他讓我見到了一個真正勇敢而執著的類，獨自一人的戰鬥，以及那句以為我不會聽見的表白。

在逃亡的日子裡，我看見他沉默之外的一面，獨立，堅強，卻又擺脫不去一點小小的自卑和猶豫，不甘躲藏在我的懷抱中，想學着站起來，能夠回報我。

那時他一直在彷徨，卻沒有下定決心離開我，這給他帶來之後的許多痛苦。不過無論怎樣，過去的已經過去，時光已經流逝，留給我們的隻有若即若離的回憶，在腦海中漸漸變淡，最終消失。

很多事情，我一點點的都不記得了，即使竭力想起，也隻剩下一些模糊的輪廓，就連摩亞可愛的模樣，都不再那麼清晰。

我知道，所有的記憶都會有一個結束，唯一鮮明的，隻剩下那個飄雨的清晨，我在冰城洛甯的老屋前，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無法磨滅的開始。

是我自己也未曾想到的，早已在我靈魂中消失的，嶄新生命力量的延續。

“西利爾，”梅塞蒂斯輕快的身影出現在我面前，“你坐在雪地上不冷嗎？她們想看看放盒子的房間，我們一起去吧。”

我擡起頭，看見兩個金色的小腦袋正從他背後調皮地探出來，對我做鬼臉，帶着無暇的純潔。

那個房間自從回來之後我便再也沒有去過，它一點也沒有變。牆壁四周的木架上，所有盒子都透着柔和的光芒，裡面的人忙忙碌碌，全然不知我們的存在。

梅塞蒂斯拿着望遠鏡，耐心地向那兩個孩子解釋她們的問題，時不時傳來笑聲，就像當初主人把我帶到這裡時一樣。

那時我根本沒有想到，這個房間，會讓我經曆這麼多，也沒有預料到有一天我會因為無所事事而穿過那道門，進入某個盒子，去一個未知的世界，遇到未知的人。

我打開那道門，裡面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它是連接此界與盒子的通道，踏進去之後，便不知會前往哪裡。

我默然看着面前的黑暗，耳邊的歡笑聲似乎越來越模糊，眼中的景物，卻逐漸清晰。

是老屋。

它被蒙蒙細雨籠罩着。

曾經有一個瘦弱的身影，倒在那裡。

我慢慢走過去，似乎看見有一雙金色的翅膀，正從他背後慢慢展開。

一瞬間，我愛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