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的某一天,醫生失去了他最後的親人。
盡管在别處現在已經是初夏,可對于冰城洛甯來說,天氣永遠隻有很冷和不太冷的區别,似乎很适合接受這種不幸的消息。
離世的是一位遠親,遠到過去從來沒有見過面,連葬禮都不用去,所以也談不上什麼悲傷難過之類的情緒。
至于見過面的,熟悉的那些,早已消逝的連相貌也記不清了。
醫生的家族很龐大,很複雜,最初的祖先就是第一個來自老屋的人,這個城市的救世主。之後他們便代代與洛甯的市民通婚,過着正常人的生活,不會衰老的生理特征也一點點随着血緣被沖淡。
可到了醫生這裡,一切卻毫無征兆的複蘇,就連隻有祖先身上才有的十字印記,也在他耳後出現,隻是沒有數字。
機關對此算是前所未有的寬容了,并沒有逼着他服從自己的管轄,隻是要求他要做一個為城市工作的稱職醫生,而且和其他從老屋來的人一樣,不能擁有名字——名字,是獨立意識最初的萌芽。
這是一個沒有時限的契約,失效的時候,就是他死亡的時候。
而如果沒有外力的作用,醫生的生命是永恒的,這就意味着他已經永遠屬于機關——成為一個日日面對着老屋來的那些善良單純卻沒有自由的生命,卻無法拯救他們的普通市民。
一開始的生活很痛苦,最難以接受的就是看着親友一點一點的成長,衰老,去世,自己卻似乎像一個旁觀者,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
當看着那些曾經與自己年紀相仿的朋友,親人,鄰居一個個走完人生,成為病床上毫無知覺的僵硬人體時,醫生經常有一種時光錯異的奇怪感覺,他就好象在另一個世界,透過什麼東西看着他們。
所有人都會老,隻有他不會變。
花盡畢生乞求長生不老的人數不勝數,卻不知獲得恒久的生命之後,隻留下孤獨和寂寞。
不過到了後來,也就漸漸習慣。
機關很細心的安排了醫生所能接觸到的人,讓他獨居,并且每隔一段時間就為他換一批同事,助手,換一個工作地點,讓他重新在一群人中做個陌生人。這樣,也就不會有人發現他的秘密,而他自己,也不用再看見誰的生老病死。
當然,這樣做是機關為了自己方便,而不是考慮到他們的這位協助者。
醫生漸漸遠離了自己的親人,不停地熟悉新朋友,而在工作中能夠接觸到的,大多都是來自老屋的人。
為他們做定期檢查,是他工作最重要的部分。
見到的大多數,都是安靜的少年和少女,也有成人,但是極少。相同的是,他們無一例外的神情冷漠,或大或小的十字印記分布在身體不同的部位,證明他們不是普通人。
他們是從老屋來的人,沒有記憶,非常溫柔,對第一個看見的人效忠,并且永遠不懂得什麼是背叛。
他們柔弱,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力,隻有流血之後才能成長,否則就不會衰老,永遠保持着最美麗的模樣。
機關害怕這種擁有人類外表的奇異生物,無視他們與生俱來的軟弱,自封為他們的主人,安排他們的一切,讓他們單獨住在單人監獄一般的地方,連說話的對象也沒有。
是否寂寞,是否孤獨,都沒有人會關心。
他們因為憂郁而出現自毀行為的現象,是幾個星期前被醫生發現的。
對此,機關的人隻是說要把他們治好,實在救不活的話,就算了。
其實他們更想說的是:這種怪物,死了更好,死了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原本為他們做定期體檢對醫生來說是一件還算快樂的事,至少可以知道他們還健康;可現在,卻成了眼睜睜看着他們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的巡禮,為了讓自己快些衰老,他們都會故意在身上割出許多傷口,讓自己流血。
他們的神情依舊冷漠,可相貌卻在一點點的變化,看來比大哭大鬧更令人心疼。
很長一段時間,醫生的情緒都很差,覺得自己是一隻走狗,是機關的編外儈子手,與他們同流合污。
可是他又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他隻是一個體質特異的醫生,性格裡有祖先殘留的溫柔,甚至是軟弱。
那天回家的時候,他的情緒也一樣差。傍晚的天空更加陰沉,天氣預報說晚上會下雨,路上的行人都拉高衣領匆匆地往家趕,很多商店都已經關門,大街上毫無生氣。
可就是這樣的天氣,居然有人坐在外面。
醫生每次經過那座如檢查站一般的老屋時,都會下意識的看一眼。雖然知道那裡隻有整點才會有人出現,卻還是害怕會有意外發生。
機關會收留每一個從那裡來的人,但是如果他們沒有立刻被收留會怎樣?他們太虛弱,獨自一人很危險。
不過,從來沒有這樣的意外發生。
除了今天。
那個人托着腮坐在老屋門口的台階上,一頭黑發,全身黑衣,像是在發呆。
他完全不在意身邊的任何東西,一個人靜靜地坐着,遠遠看去像是個迷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