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雲道處處燈火通明,隻一處和尋常一樣燈影闌珊。
徐鞯低頭站着,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滑下,背心已經被冷汗浸濕。他擡眼偷看面前的中年人,隻見窗外露進來一束華光,照得他的面具亮堂堂的,無悲無喜。左半張沒有被面具擋住的臉則完全隐匿于黑暗之中,分毫不顯。
“解釋?”
良久,中年人終于開口,隻不過徐鞯的心情并沒有因此而輕松半分,反而更加絕望。他腳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大人,大人交給我的任、任務我向來都是一頂一的用心,絕不會、不會糊弄……我每日都、都仔細存放,藏在屋内暗格,從來不曾有差錯,怎知、怎知……”
蘇明右手扶額,食指輕輕敲擊面具,發出清脆的哒哒聲,徐鞯便立刻噤聲:“别說廢話。”
“小的、小的實在不知情……”徐鞯一把老骨頭,此時估計已經抖散了幾塊,拼命低伏在地。
他是真的拿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被妥帖放在暗格裡的羅織錦不翼而飛,那地方連他的夫人和近侍都不知道,難道還能自己長腳跑了嗎?
那可不是普通的信物,而是數年前蘇明和飲月的一個契約。他們不清楚兩人具體商議了什麼,隻知道從此之後蘇明徹底壟斷了陵城的銀錢流通,連生南星都要低他一頭。蘇明到底把什麼抵押給飲月,無人知曉。
徐鞯隻道不妙,從蘇明的态度看,必定是極其重要之物 。
“你的意思是,你丢了羅織錦,卻不知道它何時消失,何人取走,甚至連蛛絲馬迹都不曾注意到?”
完了。
徐鞯渾身一僵。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足夠明顯。蘇明不會放任無用之人,尤其是會壞事的無用之人。
果然,不等徐鞯扭動着爬到蘇明腳邊就進來兩個魁梧侍衛,兩人二話不說拖着徐鞯就走。徐鞯咬着牙掙紮,就在快被拖出去時,忽然尖叫了一聲:“有人!”
此聲極其尖利,兩個字都變了調,卻确實暫時保住了徐鞯的性命。
徐鞯手腳發軟,心髒砰砰砰地跳,來不及順口氣,連忙說:“月餘前,我曾在野爐見過兩個外來人,生南星親自見了他們。其中一人身手極好,是難得一見的潛行好手,可能是他拿走了羅織錦。”
“可能?”
“一定是他!”徐鞯連忙出聲。
“你如何得知他身手極好?甚至了解他專精潛行?”蘇明終于變了語調。
“生南星身邊的蠢姑娘,那個叫阿回的,年紀小不會撒謊,一問就全都說了。”
“生南星養的孩子。”蘇明嗤笑一聲,認可了徐鞯之言的可信性。
他揮揮手,讓侍衛退下。“您年事已高,掌令的活太重,你不适應那就回去當你的莊主吧。”
一句話之間多年努力飛灰湮滅,兜兜轉轉又變回了五樂十三坊的一個不起眼的莊主。徐鞯卻沒有絲毫怨怼,反而松了一口氣。
徐鞯收拾收拾回到了五樂十三坊。上雲道内依舊轟轟烈烈地烘托着野棠集開集的氣氛,隻在往年的舊例之外新加了一項賭注:盲押今年拍賣最高價,以所押價格的萬分之一押入,拍賣後以十倍返還押中者。
萬分之一不是天價,往年也有拍賣爆冷以離奇低價拍走全部商品的先例,況且地下陵城在衆人心中明晃晃地寫着一個心照不宣的“賭”字——五樂十三坊,能讓乞丐變成皇親國戚;藥鬼野爐,生死人肉白骨,五成概率脫胎換骨,五成概率永堕修羅。
或許有謹慎的聰明人,也有不顧一切的末路人,不論你有幾成把握、能否全身而退,在這裡,衆人皆是賭徒。
所以無人在意這隻是明莊一點拖延時間的手段罷了。前段時間莫名其妙撤走一批客主,害得他上雲道的資金漏了一大塊窟窿,不出所料也是生南星搗的鬼。玉令消失那刻,圖窮匕見。
野爐的十三位藥師被放了一半回去,是明莊示好的信号。上雲道内和老鼠一樣出沒的難以清除的大小糾紛終于消停。蘇明沒工夫和生南星計較,當務之急是找到那個潛行者,在飲月知曉之前拿回羅織錦。
五樂十三坊的莊主大多神秘,除非是重要之人必要之事,否則不會輕易露面。
徐鞯卻恰恰相反。他尤其喜歡坐在賭坊門口,一邊抛骰子一邊對照着桌上的寬竹片,嘴裡咕咕哝哝。有人來問他也不含糊,隻笑道:“小年輕,沒聽說過我當年的名聲吧?‘半步賭仙’聽過沒有?”等對方進一步追問,他才自鳴得意地哼笑:“告訴你們你們也學不會。天機不可洩露,卻可以妙算。賭運和天運又有什麼分别呢?”
年長些的早就聽過他的往事,大多也都是他的老主顧,年輕些的被他這往門口一坐,故弄玄虛一講,心下也更關注他家賭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