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安無意識地握了一下手裡的茶盞,發出一聲輕微的瓷器碰撞聲。他下意識看向蘇明,雖然仍然緊張,卻似乎還沒有從這冗長的叙事中回過神來。
蘇明沒再繼續說。這段舊事明明不繁雜,可一講起來他卻不由自主地想要再多些,再細緻些。
他原本背對着祝安,聽見響動便轉過身,卻沒有看到想象中祝安的表情,或者說,他其實根本就沒有預料到他有朝一日會見到故人之子,所以根本無從想象他聽過這短短一個初遇後該是什麼表情。
“你似乎不是很意外。”蘇明出聲。
祝安搖頭:“不是的,”他放下茶盞:“母親和其他世家小姐不一樣。她教我活得自在,自己也潇灑。隻是我不曾聽過這段過往,也沒有想到您是母親故交。”
“故交……”蘇明把這兩個字在唇邊品味了片刻,很是玩味地笑了一下,沒多說什麼。
他将手中緊握多時的骰子彈出,力道不輕不重地打在祝安額頭上,他吃痛地捂住頭,将那掉落在他衣襟間的東西拿起一看,才發現是那個連着絕筆信一并送來的骰子。
“你還真是天真得好笑,一句故交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以為這樣就可以求得我的心軟?”
祝安摩挲着痛處,被說穿心思也不心虛:“可是您明明知道我和此事無關,我想不出來非死不可的理由。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試一試呢?”
蘇明冷聲:“我要殺你又何須理由?初來乍到的外來人而已,我要你死也好,要你生不如死也好,輕而易舉。”
“但這不劃算,”祝安道:“我沒有讓您花心思的價值。”
他趁勝追擊:“您在我病時還姑且留我一命,如今我痊愈了,卻還要大費周章地讓我來聽您的往事。這樣還要殺我,豈不是太沒道理?”
蘇明微微擡頭,斜睨他:“你倒是想得明明白白,膽子也很大。”
祝安垂首:“過獎了。”
其實祝安并不太清楚母親的舊交。母親在京城和尋常夫人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别,書畫琴棋作些消遣,相熟的大多是有來往的幾家家人,隻是祝安偶爾會從母親的神情和話語中窺見一絲不對勁。
他總覺得母親像是一隻被剪了羽毛的鳥兒,曾經高飛越過千山,如今把過去的歲月編織成夢境,鋪在幼時的他的床頭。
夢境比春花更易逝,這麼多年了,母親的眉目都開始褪色。他于是便心癢,難以遏制地想知道更多。
而此刻卻是才真正落入了奸商的圈套,蘇明似乎是受他的啟發,神色一動,道:“你當我是茶樓的說書人?”
祝安認真道:“蘇伯……呃,蘇大人若是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在下願意盡力尋來,以作交換。”
小時候被舅舅練了太多次,下意識地就要和蘇明套近乎,被蘇明冰錐似的眼神狠狠紮了一下才急急忙忙把字咽回去。
“你這副樣子,簡直就是被什麼不三不四的人帶大似的。阿榮竟然放心把你交給他?也不怕教出來個纨绔。”
祝安一頭霧水。
誰不三不四?舅舅嗎?
“想聽故事,簡單。”剛剛的話好像隻是蘇明的自言自語一般,他一轉語氣道:“我有一卷美人圖,前些日子被人赢了去,你去替我赢回來,我便再把之後的事講與你聽。”
祝安有些驚訝:“明莊都赢不了的賭局,在下何德何能?”他表情忸怩:“能不能換一個……?”
“賭桌之上向來有輸有赢,我若從不輸,便也沒有人肯認我這個莊家了。”蘇明道:“此事說來話長,赢走畫卷的人并不是什麼能人異士,隻是讓他鑽了空子,我不能不輸。”
徐鞯顯然已經和他講過祝安在算學上的天賦,他于是頗為信任地将祝安交給徐鞯,等着祝安來換故事。
祝安跟着徐鞯離開石室,一路上被徐鞯灌了一腦袋賭局玩法,聽得頭暈眼花。
“我不給你說明白,難道等着你把上雲道的私庫全輸光?”徐鞯很鄙夷地看他:“小娃娃腦袋又不笨,才聽了幾句就嗚呼哀哉的。”
“那為何不回去細講,非要邊走邊說。”祝安加緊腳步,險些又被落在後面。
徐鞯:“現在不講你等會怎麼和人家賭?再不抓緊人就走啦。”
“現在就去?”祝安兩眼一黑,突然覺得很疲憊,非常想再病一病。
擠擠攘攘的人潮哪都一樣,五樂十三坊更是其中典型。
古時候有擲果盈車的奇事,原是說潘安有妙姿容、好神情,衆婦人知曉他将要駕車出遊,便早早提着籃子等候,待他出現就不自覺地講籃中果子投擲到他的車裡,大大小小的果子把車填的滿滿的。
此事在上面,在城裡,倒是不足為奇。隻是若真要在五樂十三坊來這麼一次“果子雨”,恐怕貴人不被果子打死也早被人擠暈了。
俗話說得好,一個富人不一定有買賣,一堆窮人在一塊也不一定有買賣,若是有一堆富人和一群窮人在一塊,那就一定有大買賣。在地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們哪個不是被人看臉色看大的,斷然沒有屈尊降貴的理兒。也不知道是哪個奇才,在五樂十三坊修了四通八達的連廊,硬生生在地下又分出一個天上和地下來。
祝安之前沒細看,隻瞧見空中雕花嵌玉地鋪開一條玉虹,這玉虹竟然是能叫人上去走的。終于繞開那處讓他受了一頓好擠的地方,祝安暗暗感歎,有錢果然是很硬的道理。
他看了一眼徐鞯。
嗯,受人庇護也是。
賭坊内長長久久的吵鬧着,各色行人來往,千百張面孔浮起又落下,轉眼就消失不見。連廊上人少,因此有些人就顯得分外吵鬧。
“你說你非攔着我做什麼?我是要吃了你家公子還是要吃了你家家産?我一個小小小小的弱女子,會做什麼?能做什麼?”
周圍的人悄悄側目,不動聲色地豎起耳朵聆聽好戲一場。
小書童正氣凜然,瞪着一雙炯炯有神的豆豆眼:“不中!你上次差點把俺們公子摁倒在大街上。上上次,你直接把公子抱回自己家了,害得我們一陣好找!這次說什麼也不會讓你靠近俺們公子一步的!”
黃衣女叉着腰,皺眉和他理論:“喂喂,你這話可就是純污蔑人了啊。上次是你家公子差點被仇家的暗器紮穿,我好心出手相救。上上次就更離譜了,那分明是你家公子自己要去的,怎麼到你這裡反成了我強擄他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