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裁從前顧慮兩人身份隔着鴻溝,想着既然不能為他妻子,那便幹脆地斷絕往來,無論如何她不做妾,很是幹脆利落。
人随事易,後來他表忠心,她得到了承諾後,便心安理得地等着他了。是以至今尚未認真考慮過,帝後不答應他娶一個小吏之女為妻,他若堅持,兩人将會面臨什麼樣的麻煩。
柳家這樣的凋敝門戶,她尚且需要隐忍數年,于幾乎絕境之下,幸運得以遇見裴寂,才算有機會一擊沖破束縛。
裴寂的父母是國之帝後,他要如何反抗呢?
便真的玩小孩子的把戲,離家出走就可以了?想起柳葉鎮的那日午後初見,他面上歡喜,眼底裡卻浮着些陰影的憔悴神色,當時隻道是疲憊困倦,現下想來,應當還有抛下父母的難受吧!
他自願犧牲許多,自己便由着他抛下尊位,遠離嚴父慈母,遭世人譏諷麼。
陛下和皇後會願意看到,寶貝兒子為了一個女人,落得這樣的下場嗎?
小時候過了太多苦日子,她不想再經曆一遍。不是節衣縮食之苦,是精神壓抑之苦,她哪裡承受的住雷霆之怒呢!
她也不想承受。
可若就此放棄,柳裁卻絕對是不想、不願、不甘心的,短短兩個多月,她已經把整顆心剖給裴寂了。
若非心沒了,以她不在乎名節的心性,看到信的那一刻便要轉身離開了,誰要跟着你承受帝後之怒呀,你是他們的乖兒子,他們便是狠下心打上一巴掌,事後恐怕要給你一捧的棗哄,而她一個沒名沒分的,死了怕是會跟一片落葉飄落泥土沒兩樣,稀松平常。
憂了兩三日,也愁了兩三日,她委實無能為力。
第四日夜間,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雨水幾如天河之水泛濫,溢向人間。
柳裁被雷聲驚醒之後,起身披上衣裳,去了廊庑下。
聽着瓢潑之水嘩啦啦地砸在樹梢、屋頂、地面,發出噼裡啪啦的巨響,仰觀黑黢黢的夜空中時而炸開的閃電,照徹被狂風擺弄得幾乎搖斷了的枝杈和被雨水沖洗得十分幹淨的灰瓦。
她心中改為憂慮柳驚春來,不知帳篷能否扛得住如此潇潇大雨。
看了許久,裙擺被檐下水滴濺濕,身上的單衣亦被狂風偶爾卷來的水氣濡得潮嗒嗒的,便要回房,此時一個炸雷當空驚響,閃電似銀鞭揮舞,突亮的一瞬,她看到不遠處的廊庑下多出一個人。
那人箬笠蓑衣,立在裴寂精舍門前,大約也是被雷電驚着,頓了一下腳步。
便是這短短的空檔,他亦瞧見了一箭之地外站着的柳裁。
毫不猶豫,他轉身大步往柳裁處走來,箬笠滴滴嗒嗒,蓑衣濕透蓄滿雨水,他一路走,在地上拖出一長串水痕。
何等賊人,竟敢夜闖驿站。
莫非是裴寂辦事不牢靠,出了漏網之魚?
如此一想,柳裁心中悚然,臉色驟白,腳下遲鈍了一下,那人已經走了一半的路,離她極近了,她方提得起步子往後退。
“去哪兒?”
聲音有些熟悉。
那人解了蓑衣,摘了箬笠,趁着一道閃電,柳裁看清此乃被雨水澆透的裴寂。
她半轉着身子呆住,從驚悚中回神:“不是還需要兩天才回的麼,怎的夜間冒雨歸了。”
“怕你擔心,要事加緊處理完畢,便連夜來了。”
說話間,裴寂已到她跟前,失神間她覺臉頰被捏了一下,觸感濕滑微涼,知是他的手,便趕忙回握住,果然冰涼一片。
“快些回房,把衣服換了。”
雖是夏季,夜裡被雨水兜頭澆透,不及時擦幹身子,也是要着涼生病的。
柳裁拉着他回房,掌燈,找出巾子和幹淨的衣衫,回頭一瞧,人不慌不忙地靜立在屋舍中央,動也不動,好似在等雨水自幹似的。
柳裁:“……我先去煮碗姜湯來,你自換衣。”
方走一步,已被他一把抓住。
不知為何,裴寂覺得她甚冷,她從瞧見他的那一刻起,眼中除了驚訝之外,并無其它多餘情緒,此前她見到他都會撲上去的。
如今又是如此冷情,裴寂的心噔的一下,落進了黑暗之中。雖不确定發生了何事,但他就是有些害怕,便似讨好似祈求地道:“你給擦。”
他竟然沒有勇氣問她為何變得如此冷淡。
若說在京城肅王府,她問他讨要信物時,心中還有徘徊,那麼在柳葉鎮時,他絕對确信她的心意了,難道幾日不見,便要變心麼!
驚惶之中,裴寂隻曉得她不喜伺候人,于是便要用這莫名其妙的服侍,蹩腳地來确認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