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暴雨後,市中心又變得燥熱無比。
夏日的豔陽将雨水的潮濕隐匿在草叢灌木裡,綠蔭籠罩的街道,将沉悶與濕熱雜糅,柏油路像被塗了層唇膏般濕漉漉的光滑。
距離表演賽僅剩一天,舒漾忙得不亦樂乎。
她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排練上,認真專注,廢寝忘食到忘記時間。
說是表演賽,其實暗中也競争激烈。
尤其是在一衆高校中,派出去的隊伍都是作為學校臉面參賽的,沒有名次之分,卻處處都是較量。
舒漾不僅是想在費理鐘面前表現自己。
更不想辜負陳雪華的期望。
昨天在舞蹈室訓練結束後,陳雪華頗為欣慰地握了握她的手,滿臉期待地說:“舒漾,明天我女兒也會來,我跟她說過你,她也特别想看你跳舞。”
握着她的那雙手帶着女人獨有的柔軟。
掌心的細微紋路烙刻在她的手背,粗糙中帶着溫熱。
舒漾看着陳雪華的眼睛,勾着幾縷魚尾紋,笑容婉雅令人動容。
那是一位母親獻給女兒最溫柔的愛意。
等舒漾離開舞蹈室時,已經接近淩晨。
學校裡沒了人影,隻有遠處的實驗樓和圖書館裡還亮着燈,照亮昏暗無人的校園小徑。
明月高懸,晚風清冷。
羅維還老實地站在台階下等她。
見舒漾香汗淋漓地背着包出來,這才沉默地跟上她的步伐。
舒漾隻掃了他一眼,沒說話。
從舞蹈室到停車場有一小段距離。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安靜到隻能聽見晚風拂過樹葉的沙沙響。
自從上次買花事件過後,舒漾沒跟羅維說過一個字,一句話。
哪怕他依然如石雕般看守在客廳,舒漾也都懶得給他一個眼神,權當空氣。
以前她隻是隐約察覺羅維讨厭她。
現在是明顯感知到他的厭惡,他的不滿。
在她看來,羅維是費理鐘信賴的人,她對他的印象談不上多好,至少不壞。
她也從未招惹過他,甚至連說話的次數都不多,簡直形同陌生人。
她始終不明白,羅維為什麼對她敵意這麼大。
這種敵意強烈到能讓他一個原本話極少的人,忍不住出言訓斥她。
在她踏出第九十三步時,舒漾忽然停住腳步。
她扭頭側問道:“羅維,你是不是很讨厭我?”
少女的聲音伴着晚風吹拂而來,聽力敏銳的羅維自然分毫不差地收進耳朵裡。
隻是那張如機器人般冰冷的臉,在面對舒漾的質疑時,依舊保持平靜。
大概靜默了幾秒,羅維良好的素養迫使他開口,聲音依然如機械般無波瀾:“我對小姐沒有任何不滿。”
舒漾又幽幽盯着他看,再次問:“那你上次說,讓我懂事點,是什麼意思?”
這次卻換來羅維長久的沉默。
羅維也說不上來為什麼。
那次他會突然沉不住氣開口告誡她。
以他的身份是無權指責他人的,更何況是舒漾。
這有違他一貫以來的風格。
他知道費理鐘向來對舒漾包容寵溺,也知道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而是他長久以來的習慣,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形成的相處模式。
可在看到費理鐘一次次為她破例,甚至影響到他的各種行程時。
他還是覺得費理鐘對她太過縱容了。
舒漾已經成年,她完全擁有獨立自主的能力。
毫不誇張的說,費理鐘在她這個年紀,已經開始掌管家族事業,甚至利用他出色的商業才能賺取了第一桶金,拓寬了海外市場的道路。
而舒漾呢,刁蠻,任性,不懂分寸。
除了給費理鐘添麻煩外沒有任何用處。
他無法指責她性格上的缺點,她不能像費理鐘那樣冷靜理智地掌控情緒,也沒有他那樣高智商的頭腦,像朵在溫室裡的嬌花,不經風雨,一碰就碎。
他希望舒漾能夠主動認清這點,早點獨立出去。
而不是處處依賴費理鐘,成為他的累贅。
“小姐,你的一個電話,讓先生主動放棄了和蔣家的談判,錯失一筆重要交易。”
“這要放在以前,是要算作重大失誤的。”
羅維總算沉聲開口,将心中的不滿訴說。
他想起那日酒宴中,費理鐘面對中年男人咄咄逼人的試探,雲淡風輕地站起身,将外套撈在肘間:“蔣先生,我們暫時就談到這裡吧,期待我們下次的合作。”
羅維知道,當費理鐘說出這話時,就是中止交易的意思。
而對方同樣用驚愕的眼神看着他,看着一向沉穩有耐心的男人,滿臉煩躁地起身離去。
羅維想不出能任何讓費理鐘忽然放棄的原因。
除了剛剛那個電話。
蔣家這筆買賣是費理鐘計劃已久的。
若是談成,蔣家能替他打通東南運輸的航線,讓費理鐘的商業版圖拓展到東部沿岸,貿易往來更加便捷,于他而言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他更知道,費理鐘對自己有多麼嚴格。
他近乎偏執的性格,狂大的野心,使他對任何事都擁有絕對的掌控力,在未達成目的之前,他能摒棄所有情緒,冷漠地完成計劃的每一步,牢牢将事态掌控在手中。
然而,這次卻是例外。
他輕易就放棄了這筆重要交易,還因為一個電話而心緒不甯,這不像他。
在前往酒宴的途中,他已經感覺到費理鐘揣着心事。
直到在那通電話接起後,男人出聲讓他改簽機票時,他終于明白了,罪魁禍首就是舒漾。
“可先生沒有任何猶豫,改簽機票回去陪你。”
“小姐,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
在停車場被瘋子似的梅媞纏住時,舒漾白皙的胳膊被拽出長條紅痕,女人的指甲在她手臂上抓來抓去,險些把她的皮膚抓爛。
要不是羅維攔住對方,将舒漾護在身後。
她懷疑自己的臉也要慘遭毒手。
梅媞看起來精神狀态很不好。
她的臉色過分蒼白,雙唇毫無血色,像是遭受什麼重擊,失魂落魄的。
在見到舒漾時,凝滞的眼珠才咕噜一轉,近乎邪惡地盯着舒漾,嘴裡神叨叨地念着:“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羅維見她瘋瘋癫癫的樣子,冷漠地将車門關上,把她隔離在窗外。
梅媞還不肯罷休,拍着車窗不停地喊,聲音隔着玻璃變得有些尖銳:“我見到你父親了,費長河想見你,你快跟我回去!”
也不知道她發什麼神經,把費長河的名字翻來覆去念叨。
費長河都死了多久了,怎麼可能見得到他。
舒漾皺着眉頭望着車窗外的女人。
蕭瑟落魄,眼神茫然空洞。
原先打扮靓麗,身姿婀娜的女人,如今抹去紅唇,素面朝天,身上隻穿着件老舊的褐色絲絨布裙,那雙被她踩了好幾年的高跟鞋,透出嫣紅的底色。
她對梅媞的印象還停留在,她将野男人帶回家後,喘息不已的日子。
除去費長河去世後的短暫潦倒時光,其餘的日子,梅媞都打扮得極其妖娆,踩着高跟鞋袅娜娉婷,紅唇像烙印般落在男人下巴,拖出模糊的紅印。
她對自己的樣貌收拾的十分得當。
這也是她即使給人當了後媽,也依舊能對着年輕男人照吃不誤的原因。
可現在,她簡直像夜裡索命的女鬼,目光陰毒地盯着她,連面容都變得灰暗。
手腕上的淤青,臉頰上的巴掌印,想來是費賀章的手筆。
前幾天還盛氣淩人,對着電話辱罵威脅她的女人。
此時全然沒了底氣,像隻灰溜溜的落湯雞。
聽說最近梅媞為了重歸豪門,不知用了什麼手段,與費家死對頭賀家管事人一夜露水,把人迷得神魂颠倒。
那個男人比梅媞大了三十歲,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下得去嘴的。
梅媞被對方正宮揪住時,恰好遇上一同參加晚宴的費賀章。
費賀章從來沒把梅媞放眼裡。
可對敗壞費家名聲的人向來不留情。
舒漾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不自在地撇開眼。
舒漾大概猜到了。
費賀章在找她,而且是大費周章地找她。
派來的不止有梅媞,還有某些她不認識的人。
都潛伏在她回家的必經之路上。
隻是羅維的警覺性太高,對于這群業餘的追蹤者,他總是巧妙地避開所有耳目,将舒漾安全送回家。要不是今晚舒漾練舞耽擱了,否則梅媞連接近她的機會都沒有。
費賀章當然不肯善罷甘休。
他試圖把舒漾關進籠裡,卻被費理鐘強行撬鎖帶走,他的面子擱不住。
難怪費理鐘從來沒跟她提回老宅的事。
之前她說想回去拿那盆花,費理鐘沒說不讓,卻也沒讓她親自回去。
舒漾覺得真是奇怪。
在她即将離開這個地方時,一個忽然提起她的母親,另一個忽然提起她的父親。
費長河要是知道梅媞在他死後,不僅沒有收斂自己的行為,反而更放浪了,在他墳頭種了一叢又一叢的綠草,不知道會不會氣得從棺材裡跳出來。
不過以他的性格,舒漾覺得大概是不會的。
他對梅媞的用心程度,還不及他對沖浪闆一半的熱愛。
即便如此,舒漾對這個地方也沒有半點留戀。
她忽然迫切地想要跟費理鐘離開這裡,離開這個令人讨厭的地方。
-
等舒漾安全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淩晨。
時鐘在屏幕裡發出嘀嗒的聲音,提示已經是第二天。
費理鐘這幾天也特别忙。
他總是在深夜才到家,而那時舒漾已經睡下。
即使她根本沒睡着,也裝模作樣地緊閉雙眼,直到男人在身側躺下,如往常般将她攬在懷裡,無聲地将下巴抵在她頸間,才敢偷偷睜眼。
他應該很累吧。
眼底積攢了淤青,像是沒休息好。
舒漾又想起羅維的話,心中湧起愧疚之意。
她之前确實惹了不少事,留下一堆爛攤子等他收拾,費理鐘回國的這些天,花了不少時間處理她的那些麻煩事。
縱使他不說,舒漾暗中還是打聽到不少消息。
比如這些天費家很安靜,往日嘈雜喧嚣的群聊,也變得沉寂起來,連那個向來喜歡在朋友圈炫耀美照的堂姐,都不再吭聲。
小時候,費理鐘對于欺負她的人,報複手段簡單粗暴,揍得他們哭爹喊娘。
現在的他更加沒有顧忌,手段狠辣無情。
有某位堂弟被抓到在私人會所嫖.娼,被抓緊局子裡關了幾天,還是費賀章親自去接的人。
某個堂姐婚前出軌被抓,和男人糾纏的裸.照被傳到網上,引起一片嘲笑,訂婚儀式也就此取消。
又比如先前,舒漾釣來釣去的老變态,他也沒放過他。
費賀章隻是封鎖消息,讓那個老變态丢了飯碗,但費理鐘的做法卻是趕盡殺絕。
聽說老變态舉家移民美洲,成了當地的黑戶,隻能在那邊當廉價苦力,日夜風餐露宿,食不飽腹,生活過得極其艱辛。
費理鐘向來都是睚眦必報的人。
他談不上正大光明,更與聖人沾不上邊,求饒隻會激發他更惡劣的本性。
他是黑暗裡的閻魔,是地獄的獵犬。
他本質上是帶着劣根的僞君子。
可在面對她時,卻又是另一種姿态。
縱使她做了諸多令他皺眉的事,他也從未過多斥責她,甚至發覺她偷偷抽煙也沒再出言警告,反而在坦然地,耐心地等待她自我反省。
他無疑是包容的。
寵溺的。
可在這種寵溺之下,舒漾不斷向他索取更多偏愛的行為,就像在高壓線上跳舞的鳥兒。
帶着他默許的特權,在他的劣根上反複試探。
她怎麼忘了,費理鐘也是會生氣的人。
生氣起來的樣子很可怕的。
那種陰鸷的眼神,那種漠然的态度,那種令人如墜冰窖般的感覺。
任何一種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想惹費理鐘生氣的,也不想被他抛棄。
或許,她真的應該更懂事些。
舒漾懷着矛盾又複雜的心情走進卧室。
卻發現男人久違地坐在卧室沙發椅上,身子完全陷入陰影裡。
昏暗的卧室隻亮着床頭燈,幽黃的燈光照着那本《聖經》,金色鑲邊泛起虛晃的光澤,給整個房間籠罩上詭異的顔色。
男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即使黑暗裡看不清他的神情,還是能感覺到此刻的氣氛過分陰沉壓抑。
“小叔。”
舒漾怯怯出聲,兩條腿緩慢地挪過去。
她察覺到男人的心情不是很好。
那雙深陷在黑暗中的眼睛,如有實質般,盯着她。
從她走進房間的那一刻,她就被這種極具壓迫感的視線牢牢鎖住,心髒狂跳不止。
明明沒有做錯事,卻莫名讓她有種心虛的感覺。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男人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啞意,還有幾分淩厲冷肅。
舒漾看見桌上的煙灰缸裡塞滿的煙頭,才知道他等了她很久。
久到他的襯衫都浸染了夜晚的寒潮,她攀坐上他的大腿時,手掌摸到一片涼意。
“我今天練舞練太晚了,耽誤了時間。”
舒漾的聲音小小的,伏在他肩頭,眼眸低垂下去。
練舞當然隻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還有一部分是——
該怎麼描述呢。
或許帶着私心吧,她不想總是一個人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