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老君洞位于妖域與人間的交界處,也是入世的通道。
昨日就有不少弟子收拾好包袱下山,柳觀春算是比較遲的那一批。
紙鶴上說好了是辰時見面,但柳觀春一整晚都沒怎麼睡着。
她在榻上烙餅似的翻來覆去,最終也隻勉強閉了兩個時辰的眼睛。
天剛蒙蒙亮,她就在心裡一句句說服自己起床:“挑衣衫也需要很長時間,還得梳頭發……況且我的辟谷之術不算純熟,行路太久還是會有餓感,早點起床把昨天買來的那碗鮮羊奶煮沸喝了,剩下一碗敲一塊高碎茶磚進去,還能削點肉幹泡着,正好嘗嘗鹹奶茶的滋味。”
想到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柳觀春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
她拉開衣櫥,目光在尋常凡人的襖裙與雪色弟子服裡轉了半天,最終定下一身蘆葦綠的素衫。
柳觀春翻動妝匣,又從一堆絨花發飾裡取了兩條松霜綠的絲縧,一圈圈繞在軟軟垂下的雙環髻上。
柳觀春照了照鏡子,覺得太素淨了些,猶豫半天,還是添上兩朵極小的粉色荷絨。
小巧的粉荷别在烏髻旁邊,風一吹,蓮瓣顫顫,極為靈動可愛。
柳觀春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仔細打量。有仙宗的靈氣滋養,即便柳觀春不塗抹護膚的雪花膏,她的肌膚也瑩白勝雪。朱唇不點而紅,黛眉不染而青,雖不施粉黛,卻也還算清爽明麗。
柳觀春是胎穿進這個世界的,雖然從她記事開始,她就沒有見過生養自己的母親,但至少柳觀春的眉眼身段還是上輩子熟悉的樣子。
柳觀春的長相稱不上傾國傾城的豔容,至多是小家碧玉,但絕對不讨嫌。
這點自信,她還是有的。
柳觀春出了一會兒神,捧着圓潤的臉頰,無端端想起江暮雪……從前她就想說,江師兄容貌驚豔,眉峰不硬,略帶些陰柔,便是扮作女裝,也應該沒人能認出來,隻當他是一個長相豔麗、身姿高挑的女修。
柳觀春收拾完所有出行的用物,距離辰時還差半個時辰。
她想了想又折回屋裡。
再擦一遍桌子吧。
-
辰時,老君洞。
秋末初冬,山中紅楓滿樹,青松如林,沒一會兒飄起綿綿雪絮。
柳觀春如今是修士之體,其實早已不像從前那樣怕冷了,可她看到落雪,還是下意識會從儲物珠裡搜刮出一件兔毛圍脖,裹在頸子上。
絨絨的白毛遮住柳觀春半張臉,顯得那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更亮更大了。
她環顧左右,等了半天。
終于在松柏亭亭如蓋的山徑間,看到一抹禦劍行來的白影。
來人身量颀長高大,劍勢兇悍,人還未行至面前,劍吟濤聲已遠遠傳來。
被他的威壓所攝,四面八方的青翠草木都伏低一寸,連柳觀春也下意識後退一步。
很快,白衣修士收起本命劍,走向柳觀春。
隔着一重霧霭迷離的雪意,柳觀春終于看清了他的眉眼。
是一位劍修。
穿一身白衫素袍,玉帶束住男人勁瘦的窄腰,白衣被風吹得獵獵,勾勒出緊繃結實的長腿。他身後的發尾黑濃細長,環繞的劍氣掠起那些鋒利的發絲,虛虛懸在半空,遠觀好似纖薄的松針。
這位師兄生得倒是神清骨秀,仙姿玉貌,隻是舉手投足間,劍氣威壓如影随形,瞧着極不好親近。
柳觀春又擡眸看一眼,師兄的眉心綴有一顆守元印,猩紅的一點,如火如荼,紅芒灼灼。
柳觀春心中頓悟。
他是主修無情道的劍君,素來斷情絕愛,難怪氣質疏冷。
柳觀春對修士畢恭畢敬行禮:“師兄是與我組隊的隊友嗎?”
“嗯。”男人輕應一聲,沒說旁的話。
不過并指一揮,一張圖紙浮現于人前。
他取出此次降魔任務的地圖,在魔氣最為濃重的馬蘭鎮畫上一個圈,冷道:“你我前往此處伏魔。”
你我?
柳觀春從師兄的話裡聽出來,這一支隊伍,就他們兩個人嗎?
也就是說,師兄并非是隊伍缺人才大發慈悲加她入隊,他本來就想和她組隊?
柳觀春第一次嘗到被人偏袒的滋味,她難掩激動,又疑心是夢,等了好一會兒,才斟酌言辭,小聲詢問:“您是白衣師兄嗎?”
“白衣師兄?”江暮雪第一次聽到這個小稱,不由擰起眉峰。
可他看着柳觀春殷切望來的杏眼,亮晶晶的,好似剛剛吃了饴糖,他還是壓下所有的困惑,沒有辯駁。
江暮雪垂眼,細細想了一番。興許柳觀春在問他,他是不是三十七号比武場的那個陪練師兄?
果然,柳觀春連忙解釋:“就是、就是我有一個每天陪我操練的師兄,我同他交情不錯,夜裡有空,我就會去三十七号比武場等他指點。”
柳觀春的話實在有點密,江暮雪聽了半天,又聽懂一句——原來她每天晚上那麼勤奮來比武場練劍,目的都是為了等他。
柳觀春還在戰戰兢兢:“我沒什麼交好的同門,看到有人拉我進隊伍,下意識就以為是白衣師兄……”
江暮雪斂目,低語一句:“是我。”
柳觀春瞪大眼睛:“真是您啊!”
江暮雪嗯了聲。
得知眼前的男人就是白衣師兄,柳觀春心裡很高興,甚至有種交到朋友的錯覺。
至少他們在現實中相遇,兩人之間的接觸不再是虛無的法陣。
柳觀春好像漸漸踩上實地。
她能跟在白衣師兄的身後,離他那麼近,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拽住他的衣袖,而不是被法陣的禁制阻止,就連她想碰到他的劍鞘,都要用上十成的力道。
柳觀春能和他并肩作戰一同禦敵,能和白衣師兄随時随地交流劍訣,比武切磋……雖然柳觀春還很弱,但她會努力變強,她不會成為師兄的累贅。
就連白衣師兄主修無情道這一點,柳觀春都覺得很好。
那就代表白衣師兄斷情絕愛,心性冷漠,他永遠不會結交道侶,柳觀春能和他長長久久地相處,一直維持這種互幫互助的師兄妹關系……
即便往後回到宗門,她為了不牽連白衣師兄,兩人要裝作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隻在訓練場中見面,柳觀春也毫不介意。
白衣師兄會成為她在這個異世新的寄托,就好像那個她從現實世界帶來的護身符。靠着這一點點希望,柳觀春就有信心,再多活一段時間,再努力撐下去。
柳觀春滿腦子對于未來生活的冀望,漸漸忘記和江暮雪說話。
女孩的嘴巴原本一刻不得閑,叽叽喳喳好似山雀,可她一直唱獨角戲,應該是累了,很快閉上嘴。
幽深山徑忽然靜谧如常,江暮雪淡淡掃去一眼。
男人不過眼睫輕擡,柳觀春卻在回眸的一瞬間,精準捕捉到了他的視線。
江暮雪神色淡淡,面無表情,可柳觀春絲毫不覺冷落,甚至還對他揚起唇角,露出一個燦爛的笑顔。
柳觀春:“師兄怎麼稱呼?”
江暮雪止住腳步,沒有說話。
他看了一眼執劍的手。
今日來見柳觀春,特地拟了外貌。眉弓收窄一點,薄唇輪廓稍柔,隻眉心的守元痣與那一雙墨眸換不了,但幾個小動作,也足以更改他的容貌,不教人看出真身。
就連伏雪劍也難逃改造。
雖說靈劍鬧脾氣,不願被改得黯淡無光,但它畏懼主人威壓,還是同意變寬變重,少凝一點霜雪。
江暮雪答應和柳觀春組隊,無非是想圓上自己憐憫他人的念頭,給這段微弱細小的緣分,做一個了結。
他幫她最後一次,送她最後一程,此後,江暮雪會人間蒸發,他不再現身訓練場,不再指點她,亦不會與她相見。
“師兄?”柳觀春還在問他。
她攔在他的面前,雖然臉上帶笑,動作也并不強硬,隻要江暮雪輕輕抖動衣袖,就能不費吹灰之力推開她。
但他沒有這樣做。
江暮雪居高臨下,再次看她。
柳觀春仍擡頭,等待他出聲。
江暮雪不明白……他的名字,很重要嗎?
為什麼柳觀春非要和他牽扯到一起。
不知為何,江暮雪忽然想到一幕——柳觀春被妖蛟所傷,挂在他的臂骨,奄奄一息。她瘦骨嶙峋,實在是輕,好似他不抓緊她,她就要飛上九重天去。
沐在血中的柳觀春,睜大一雙杏眼,仰頭凝望江暮雪。
她明明在看他,可眼神卻放空,眼中交織無涯的絕望,她流了很多淚,卻并不會哭。
柳觀春滾動喉頭,執着地呢喃“我想回家”,她看着江暮雪,等他開口,給她一個答案。
在那一刻,江暮雪意識到,柳觀春其實不怕死。
雙方僵持着,劍拔弩張。
江暮雪第一次生出憐憫,他答應她,會帶她回家。
可柳觀春聽完,眼中的絕望卻沒有消除,反倒是釋然地閉上眼。
江暮雪不明白,她究竟想聽到什麼樣的答案?
而如今,柳觀春站在他面前,固執地追問,和從前一個樣。
隻是那時的少女在哭,眼下她在笑。
江暮雪薄唇輕抿,歎息一聲:“江玠。”
他說了自己在人間的名字。
彼時的江暮雪,還沒有開始修無情劍。
柳觀春驚喜地追問:“是姜湯的姜,還是江河的江?”
江暮雪:“水字江。”
柳觀春明白了,她的櫻唇微動,默念兩遍他的名字。
江玠和江暮雪,都是江姓,且都是無情道劍君,可柳觀春不疑有他,隻當是一個無傷大雅的巧合。
“江師兄!”她大喊一聲,笑得更燦爛了。
柳觀春知道白衣師兄的名字,從此他們有了牽扯,再不會輕易分開了。
可她不知的是,江暮雪早早把這個凡塵的名字舍下。
江暮雪無挂無礙,衣不染塵,道心亦堅毅。
待伏魔回宗那一日,便是他與柳觀春一刀兩斷之時。
江暮雪會丢下柳觀春。
就如他當初毫無留戀地舍棄這個名字一樣。
-
地底深處。
四方土地化身山精,被一隻法力強大的魔物拘着,連夜刨出一座巍峨的地宮。
待這些地仙幹完活,王座上的蘇無言又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一人賞賜一顆肥美的大闆栗,沖他們擺擺手。
“拿了報酬就快滾吧,免得撞上我心情不好,拿你們當麻雀加餐。”
幾名土地面面相觑,他們看出蘇無言的真身是一隻黑貓,不敢造次。
貓妖性子一貫野性難馴,特别是蘇無言修行千年,道行高深,若他真想吃幾個地仙,那還的确動動小指頭就能完成的事。
土地們沒有二話,各個捧着栗子遁地走了。
蘇無言打了個哈欠,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含淚,水波潋滟。
他嫌棄王座的位置太窄,坐姿不舒服,一面百無聊賴地點開留影鴉返回的人間錄像,一面心想:日後一定要搞一張大床睡,再在床上鋪陳厚厚實實的棉花被子,最好是新織的那種,到時候,他睡一整張床,小丫頭睡一個床腳,一定會很舒服。
蘇無言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穿進這個異世的。
他隻記得一些從前的事。
從前,他變成一隻普通的貓,在每一座荒廟道觀裡吸食香火,吃吃山精野怪。
忽然有一天,來了一個髒亂不堪的小道士。
小道士把荒蕪的道觀整理得煥然一新,還對外聲稱,這是一座有老道君羽化升仙的神仙觀。
這樣的噱頭散布出去,還真有了幾位香客。
蘇無言吃了老道士送來的燒雞燒鵝,投桃報李,他也會幫忙做點手腳,讓香火更鼎盛些,畢竟這些燒雞的口感太柴了,他還是喜歡油水多一點的。
于是,蘇無言成日蜷成貓餅,趴在香客的蒲團上,偶爾用術法動點小東西。
譬如把拜神用的筊杯翻成一陰一陽;譬如見到窮兇極惡的人前來祈求道君庇佑時,嗷嗚一口咬斷香火,讓正神聽不到他的祈願。
隻是,人間的日子總是無聊至極。
一貧如洗的小道士,慢慢變成了一貧如洗的老道士。
老道士快要死了,身上都散發出死人的腐臭味。
蘇無言盯着他笑,問他:“要不要我教你怎麼吞食山精,延年益壽?”
人若是吃妖,那就是讓魂魄沾上穢氣,會淪為邪修妖道,再不能進入輪回。
老道士還有一點修行之心,他拒絕了。
不但拒絕了,還把蘇無言送給那個常來白馬觀遊玩的小丫頭。
小丫頭雖然身上總是帶着香火氣,但她一身窮酸氣,蘇無言跟着她,恐怕會吃大苦頭。
果然,蘇無言一周最多能吃幾隻蝦、一個雞腿、半根臘肉,夜裡小丫頭還舍不得開暖氣,害得他險些染上風寒。
再後來,他穿進這個能夠修仙的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