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李家接風洗塵的家宴時辰到了。
小厮前來傳話,說李二郎被太醫院的事務耽擱了,稍後才會趕來。
趁此間隙,陸桑桑連忙又默默複習了一遍秋實姐姐幫她梳理的家族成員。
坐在主位上的,是李老太太——正是前些日子給她買五十兩佛水的那位老夫人。她端坐着,身子靠着十分硬朗,絲毫不像七旬老人。她眉目含笑,卻帶着威嚴,不容輕忽。
右手第一位,是李鎮華,大房的主人,老太太庶子所生,李林竹的伯父。此人身材高大,眉目深邃,對誰都沒有好臉色,讓人不敢随意靠近。
緊挨着他坐的,便是他的夫人何氏,也是何侍郎的親妹妹。這位夫人眉眼精緻,穿着講究。懷裡抱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哄着求着讓他不要玩碗裡的飯菜,顯然是個溺愛兒子的主。
而她懷裡的小男孩,大約就是她老來得子的李林鶴了。這小子圓臉厚唇,眼神略顯呆滞,口水滴答,卻一個勁地玩面前的食物,看上去不太聰明。
再往左看,便是陸桑桑久仰大名的李林蘭,也是何蘇文口中的修文哥哥。
陸桑桑的目光不由多停留了一瞬。
果然如傳聞所說,李林蘭風流俊雅,皮膚白皙,身形修長卻不顯羸弱,五官輪廓分明,劍眉斜入鬓角,目光如水般清澈,眉宇間卻隐隐透着一絲冷意。
他似乎察覺到了任白芷的目光,竟不經意地擡頭,與她對視。那一瞬間,他微微一笑,笑容雖溫潤如春風,卻讓陸桑桑莫名心頭一涼,似乎那目光深處,藏着某種看不透的東西。
陸桑桑趕緊佯裝沒看見,移開了探尋的目光。
繼續往左,是李鎮華的小女兒李紫芙。她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透着幾分靈動,又比李林蘭更多了幾分暖意。若論模樣,倒是與李林鶴更為相似,眉眼間透着幾分稚嫩的活潑。
再看陸桑桑落座這邊的二房,人員簡單得多。
坐在她身側的,是任白芷的婆婆王氏。一雙含情目,嘴角帶笑,舉手投足間透着幾分懶散的優雅,讓陸桑桑忍不住暗想:這般美貌,想來她的兒子定然也是不差的。心底莫名湧出一絲期待。
正思忖間,忽聽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伴随着一聲洪亮的“我來遲了!”,一個男子推門而入。他身着白色暗紋直裰,頭戴銀簪冠,膚色略顯黝黑,在一屋子白皙膚色中尤為顯眼。
若細看,面容清俊,眉目間透着幾分灑脫,但比起李林蘭的溫潤俊雅,終究略遜一籌。
但最吸引人的是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清亮剔透,但……怎麼看,竟像極了她的哈士奇雙雙。
不知道她走了以後,雙雙有沒有人照顧。
“林竹回來啦!”老太太呂氏聞聲轉頭,語氣中透着幾分歡喜。因行動不便,她指了指身邊的座位,笑着說道:“來這邊坐。”
陸桑桑目送着自己的哈士奇,啊不對,官人,從身後走到老太太旁邊。
隻見他俯身撒嬌道:“孫兒可想老祖宗了,老祖宗可有想我?”
老太太被逗得哈哈大笑,輕拍他的手,帶着寵溺斥道:“就你這沒大沒小的模樣,快快入座,别讓你伯父家等急了,咱們開宴吧!”
陸桑桑瞧着李林竹這般模樣,心裡暗自一歎。連進門後那副黏人的勁兒,也像極了每日撒嬌讨她關心的雙雙。
雙眼莫名就濕潤了,她的雙雙啊!也不知道肚子餓了有沒有人給他喂飯。
李家這場家宴,比任家的要顯得冷清得多,許是因為兩房有些嫌隙的緣故。
席間,除了李林竹中途派人給每個人送了禮物,其他時候,大多數人似乎都隻專注于一件事——吃飯。
沒有過多的寒暄客套,也沒有複雜的人情周旋。除了幾個男人偶爾低聲聊幾句藥鋪和醫學的話題外,幾乎再無多餘的交流。
整個氛圍簡單得讓陸桑桑覺得尴尬。
所幸,這頓飯吃得格外迅速,仿佛每個人都在按既定的流程走,井然有序,不拖泥帶水。
待衆人都吃飽喝足了,大房的人陪老太太說了幾句話,随意吃了幾口茶,便陸續起身告辭了。
至于陸桑桑,也因為李林竹的一句“旅途勞頓,恕不奉陪”,沒了留下來的理由,準備早早地回了房。
但同時離席的李林竹卻一路跟着陸桑桑,讓她心下暗道不妙。
難道這位官人,今晚要與自己睡?她心中暗忖。
正在思索之際,隻見李林竹遣散了書童與蔓菁,輕輕關上房門,朝她緩步走來。
果然是!陸桑桑心下一驚,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幾步,腦海中迅速浮現出種種可能的情形與應對之策。
若他輕輕相觸,她便裝作暈厥,身體不适;若他強行逼近,她便裝作失控,大喊大叫。
正當她沉思之際,李林竹在離她幾步距離的位置停了下來,打量了一番屋内的器物,忽然開口道:“聽聞你失智了?”
“啊?”陸桑桑愣住,這并不在她之前設想的情況内啊。
李林竹似乎确定了什麼,接着說道:“那你可還記得我們成親當夜之事?”
這……!果然是個小流氓!不知情的陸桑桑正準備扶額裝作暈厥,忽見他從懷中翻出一張紙,緩緩遞給她,“就是這個,你可曾記得?”
陸桑桑下意識地接了過來,凝神一看,和離書?
見到失智的娘子如此模樣,李林竹心下湧起一絲愧疚。
他處理完表妹後,本欲繼續向西,卻收到了家書,裡面特意提到了任氏落水之事。雖然這婚姻不是他本意,他也為了表達不滿在成婚第二日便借口遊學,離開了家。
但他并無意傷害無辜之人,若這任氏真命不久矣,他作為她名義上的丈夫,也應當在她去時給她體面。
思索至此,李林竹便快馬加鞭地回到了汴梁。而迎接他的,卻是任氏被救回來的喜訊。
上天保佑,雖然聽聞癡傻了些,但人總歸是活着。
直到此刻親眼見到任氏,他才放下心來,看着不像癡傻,反而像失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