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輕笑,隻道:“你不要害怕就好。”
女郎遞給了諸秋華一隻杆子,諸秋華握着杆子的另一端,一點點的,一位年歲不大的小姑娘從皮影裡拉了出來,斷掉的骨頭被重新接上,臉上雖有幾道裂開的細縫,但掩蓋不住她的奪目,是位極漂亮極漂亮的美人。
女郎看向木盒裡的其他皮影,說不上有多熟,畢竟上下中間都隔了好長一段時間,她們沉眠已久,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外頭的日光,思及此,她再次珍重道謝:“謝謝。”
諸秋華的視線一同看向那木盒的皮影,她們阖着眼,眼睛上的機關曾在操縱的時刻有了片刻眨眼,他們有時并不敢注視那一雙雙眼睛,潛意識裡,他們知道是活的,面對眼睛裡既悲傷又沉默的神色,總是不願面對。
女郎提醒道:“你的朋友來了。”
諸秋華轉身,一眼看到了面如寒霜的付冬實,他沒多說廢話,隻一句話:“出事了。”
女郎沒見過付冬實,但從稀碎默契的動作裡摸索出他們兩人的關系,在諸秋華進去取東西的時候,陡然出聲:“他病了。”
付冬實腳步頓住,他看着屋中的人,再對上女郎有些诙諧的目光,躬身道謝:“我知道了,謝謝你。”
匆匆的來,匆匆的走。女郎站在門口,目送兩人離開西廂房。
天氣越發幹燥,很容易就起火星子。
女郎發笑,歎道:“葉家,出了一個頂頂厲害的小丫頭。”
葉雪善所在的院落堆滿了人,每個人的臉張揚似虎爪,人擠着人,蛄蛹成一團黑不溜秋的人糊,人人都想看一出好戲。
多是沒見過幾次面的叔叔伯伯,他們喜不自勝,迫不及待想看這一出好戲,好不容易盼到暮色降臨,即便與以往規定的時間相去甚遠,但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葉雪善跪在蒲團上,面前是一碗溫涼的藥汁,垂眸望着囫囵倒映出自己面孔的藥汁,指尖輕點案幾,慢悠悠的等待。
躲在暗處的玉容問:“真的要喝嗎?”
付冬實觀察了一會兒,落下一句:“她在等人,我去看看。”話完,便從旁門小道,溜出了小院。
早在暮色降臨之前,大批人湧進了荒涼的小院,人人嬉皮笑臉,或是舔着臉問東問西,或是翻弄屋裡的裝夾,尋覓有無珍貴的物件。
有人在邊屋的小廚房支起了爐火,火舌在竈膛裡滋啦跳躍,“噼啪”聲催人。砂鍋被穩穩地放在爐上,鍋裡的脫離苦海随着熱氣的升騰,掙紮吼出了一顆顆小泡,揚起的熱湯又跌回了原位,開始微微翻滾。
那些深褐色的五花八門的藥材,經過浸泡後,也沒精細的去處理,随意地扔在鍋底,有切成片的、卷成條的,還有不少揉成一顆一顆的圓球。它們混成一團,在淨水裡交織纏綿,撕裂又并合。
“你離不開我。”
這句話又出現在葉雪善的腦海裡,年少時,偶爾能與母親睡在同一張塌上。長大了,多了一個妹妹,這位置便換了個人來。
但那天和平常不太一樣,母親去熄了燈,然後掀開被子躺在她的身邊,旁邊多了暖意,睡意全消。
夏日蟬鳴聒噪,她要離家。
母親在她的身側,她以為母親睡了,結果涼風習習吹向她,母親跟她說了這句話。
“你離不開我,逃不掉這個家。”
鍋邊,熱氣成霧袅袅升起,像是從記憶深處飄來的雲霧,那些重影慢慢散去,渾噩的記憶複蘇逐漸清晰,帶着淡淡的,還是朦胧的藥香彌漫在空氣中。
脫離苦海……這氣味并不刺鼻,反而讓人覺得有一種清苦中帶着解脫後微微甘甜的質感,仿佛能穿透真假,直抵人靈魂深處最害怕的東西。
真有什麼東西能輕易讓人脫離苦海。
又是什麼東西能随意窺探人的恐懼。
有人往裡頭加了柴,火勢又旺起來,手持木勺的人,不時攪動着鍋裡的藥汁,勺子與鍋壁偶爾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等到鍋中的湯汁逐漸變得濃稠,顔色也愈發深沉,窸窸窣窣的聲音又多了起來。
暮色深沉,藥香彌漫至整個小院。
煎藥的人熟練地抽出木柴,熄滅小爐火,再用木勺舀起一勺藥汁進青花瓷碗,那深褐色的藥汁在碗中微微晃動,最後遞到了葉雪善的手中。
一群人在葉雪善面前忙活,比她這個名義上得病的人還要熱心,這畫面實在可笑,但笑多了,犯上來的全是欲言又止的惡心。
“喝呀,怎麼不喝了?”
“你不會反悔了吧。”
“這麼多人就等着你呢。”
“喝呀,大家忙活了這麼久,耍我們呐。”
這些話一波又一波地向葉雪善襲來,他們樂于見葉雪善被刁難,被逼得按照他們的意願去做任何事情,最好每一步都按着他們來,即便這場戲會很無聊,但最後的痛苦面容總會令他們痛快。
外面的人聲由遠及近,逐漸清晰響亮,他們也混不在意,直盯着院中筆直坐着的人逼迫。
葉雪善跪坐在蒲團上,指尖停住,不再點着案幾。
她想,比預計的時間還要遲了一些。那些無關緊要,又起了一定作用的錨直接沖進了小院,他們歇斯底裡,面目猙獰,嘴巴抖擻,不斷重複:“她們出來了,她們全都出來了,她們來尋仇了!”
“怎麼回事,她們不都快死幹淨嗎?!”
有人怒吼一聲:“全都亂套了!”
人人自顧不暇,沒人管得着葉雪善,她沉默捧着那碗藥湯,碗中倒影,一滴透明水落進,濺起一圈圈漣漪。
等待的時間很漫長,她拿起藥湯,将要一口悶,正正好,聽到有人在喊:“苦哇。”
葉雪善在原地愣了一兩秒,驚站起,扭頭一看,院子中間已經站着一位穿着奇裝異服的老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