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脫下外衣,将上身暴露在空氣中。遊稚這才把他的傷看了個仔細——左胸、右肋、右腰、後背上各有一片青紫,雖然看着駭人,但程澍似乎早已習慣,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遊稚按照168号的指點,倒了一些活絡油在手心,雙手勻開,輕輕按在淤青處,動作緩慢而小心翼翼。
程澍靜靜地看着他,目光柔和得能掐出水來,忽然說道:“昨日秦團頭驗屍後,懷疑王官人的死因與兩相宜花有關。但王員外不願開膛查驗,秦團頭見狀便回了家。我巳時前往他家,卻發現人已不見,離開得十分匆忙,竈上的米尚未煮熟,木柴已然燒盡。”
遊稚手上的動作一頓,皺眉道:“看來,這仵作是做賊心虛,趁夜逃了。”
程澍點頭,目光沉靜:“這秦團頭原本是屠夫,平日裡也常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但他驗屍的經驗最為豐富,衙門向來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想到這次竟犯下大錯。我已飛鴿傳信至汴京方圓兩百裡内的所有州縣,若有人典當夜明珠,便會即刻傳信給我。”
遊稚聽得頭大,覺得自己倒黴透頂,心裡暗自吐槽:“這作者是不是存心和我過不去?!”他甚至已經想好了,等這一卷結束,自己一定要出去問問那個寫手粉絲:“你确定你是我的真愛粉,而不是黑粉?”
藥塗完了,遊稚的手法确實不錯,程澍的淤青已經散去大半,隐隐泛着淡青色。程澍穿上衣服,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頓覺舒暢許多,向遊稚拱手道謝,随後說道:“我今日順道去了一趟那酒博士的家,原本想買些蘇州的好酒,卻發現李六卧病在床。”
遊稚一怔,皺眉道:“李六哥一向身體康健,怎麼突然病了?”
程澍喝了口茶,緩緩說道:“昨夜我們離開不久,李六見王夫人來勢洶洶,以為你尚在沐浴,便擋在門口攔阻他們入内。王夫人帶了十餘名家丁,将李六打成重傷,如今恐怕要休養多日。”
遊稚心中一緊,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喃喃道:“李六哥為什麼這麼護着我……要是我早點告訴他我已經走了,他也不會……”
168号的聲音悠悠響起,帶着一絲意味不明的調侃:“就是這樣!保持真情流露!我看好你哦!”
遊稚表情不忍,說道:“程捕頭,眼下我不便去探訪他,可否勞煩你去館裡取些銀兩交給李六哥,他因我負傷,我實在過意不去。”
程澍道:“遊公子請放心,我已派人去請妙手堂的賈郎中,定會早日為李六哥調養好身子。”
遊稚心想他也太貼心了,便說道:“程捕頭之恩,我真不知如何能報。我房中的紅木牡丹紋方盒裡有銀錢五百兩,還請程捕頭為李六哥送些人參。加上賈郎中的出診、治療錢,應該足夠。不夠的話,我那裡還有幾幅皮日休的字畫,也能賣幾百兩銀子。”
程澍淺笑道:“遊公子果然好心腸,就不怕我貪了去?”
遊稚也笑道:“昨日我便說過了,我信你。況且程捕頭救我一命,那些錢給你,我也是願意的。”
程澍眼角微彎,黝黑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光,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錢的事遊公子不必擔心,好生休養便是。”
兩人面對面坐下,呂捕快又上了些點心,遊稚吃得心滿意足,程澍正準備叫人來撤盤子,就聽見外面一陣急急忙忙的腳步聲,緊接着呂捕快便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程、程捕頭!大……大将軍來了!”
遊稚罕見地從程澍眼裡看到一絲震驚與不知所措,不過這種狀态隻持續了幾秒鐘,程澍恢複冷峻的神色後,呂捕快便自覺退了出去。程澍帶着遊稚走到書架前,單手推開,在牆上某處按了下去,登時出現一個密室。遊稚心領神會,沒有多問便趕緊走了進去,暗門即刻關上,接着便傳來書架在地上摩擦的聲音。
密室約莫三丈見方,四周擺放着些許書卷,隐約有些舊物,靠近房間的這邊有一個十分隐蔽的觀察孔,可以清楚聽見、看見房中發生的事,還透出一些微弱的光,讓密室中的人得以勉強辨認其中陳設,不至于絆倒。遊稚發現另一側好像還有一扇門,不知通往何處,但想來應是密道。
遊稚在觀察孔前坐下,不多時便見一個氣勢洶洶的男人步入房内,程澍領着他入座。
看清男人臉的瞬間,遊稚微微愣神,那人眉眼與程澍有七八分相似,唯面上布滿歲月的痕迹,目光犀利,神色淩厲,看起來四十歲上下,身着深色直裰,雖衣着樸素,卻難掩一身凜然之氣。
程澍沏上茶,不鹹不淡道:“大将軍别來無恙,今日怎麼得空來我這小小馬棚散心?”
果然是程澍的親父,骠騎大将軍。遊稚腦裡響起一片嗑瓜子的聲音,他強壓住想抖腿的沖動,在心底小聲嘀咕:“粉腸,你給我消停點!聽得我都想吃了。”
程父說道:“澍兒,這些酸話就不必說了。我聽聞你近日與煙月樓的清倌人交往甚密?”
程澍神色淡漠,道:“是又如何?大将軍何時關心起我與何人結交,真是受寵若驚。”
程父微微蹙眉,道:“澍兒!過去的事是爹不對,可你如今已二十,卻尚無妻室,實在不像話!”
程澍冷笑道:“大将軍成親時可是廿六了,如何到了我這裡,便成了大逆不道?”
程父急道:“澍兒!國家國家,先有國才有家。當年國境未平,外敵屢犯,男子漢大丈夫,怎能安心成家?可如今國泰民安,怎可同日而語?”
程澍悠悠飲了一口茶,神色諱莫如深,緩緩道:“大将軍可還記得大理國,段難陀恕?”
“哐當——”
程父手中的茶杯驟然跌落在螺钿漆墩上,發出一聲清脆的碎響。他瞪大了眼睛,墨色的瞳孔驟縮,滿是震驚與難以置信,嘴唇微微顫抖,眼眶也隐隐泛紅。
程澍看着他的神情,唇角微揚,似乎對這一幕極為滿意。他擡眸,眼底浮起一抹淡淡的冷意,緩緩說道:“二十五年前,大将軍在攻打李朝時身受重傷,北逃至大理國,于秀山遇見外出打獵的大理國小皇子,身中一箭,被那小皇子救回。彼時,李朝與天朝邊境戰事正烈,你卻在大理國養傷一年。後來,大理國借你五千精兵,助你平定李朝邊境,此役,你立下了第一筆戰功。”
程父呼吸急促,聲音微顫:“你……你是如何知曉此事的?”
程澍眸光沉沉,目光如炬,嘴角微微上揚:“我自然是有我的法子。”
程父的拳頭微微攥緊,指節發白,沉默了許久,最終長長歎了口氣,語氣低沉而無奈:“澍兒,今日之事,你究竟意欲何為?”
程澍不答,隻是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盞,輕輕敲擊着桌面,薄唇微啟,低聲道:“無他,不過是想提醒大将軍,世上之事,終有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