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澍又慢悠悠喝了口茶,緩緩說道:“當年你回欽州述職,臨行前許諾那小皇子‘不負如來不負卿’,轉眼卻又重披戰甲,馳騁沙場。八年後,你大敗西夏,凱旋入京,榮登廟堂,位極人臣,旋即迎娶公主,恩寵無雙,傳為一段天朝佳話。”
遊稚在密室裡屏息凝神,目瞪口呆,顯然被這個驚天秘聞震懾得喪失了思考能力。程父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煞白,雙唇顫抖,額頭青筋暴起,仿佛被人一劍貫穿心髒,良久才啞聲道:“你……你是如何得知的?恕兒……是阿恕?!他……他還活着?!”
程澍不答,隻起身走入裡屋,片刻後取出一塊羊脂白玉,置于程父案前。遊稚看不清玉佩上的雕刻紋路,但從光澤來看,必然是珍貴之物。
程父見到玉佩的瞬間,如遭雷擊,身形踉跄,伸手捧起,眼底湧出翻江倒海的情緒。他顫抖着指尖輕撫玉佩,淚水止不住地滑落,落在桌上,砸出點點水痕。
程澍這才緩緩道:“他為你那一句話,在大理苦等八年,甚至不惜放棄皇位。得知你已成骠騎大将軍時,他隻身北上,千裡赴京,隻為再見你一面。”
遊稚聽得渾身發冷,忍不住在腦海中爆粗:“粉腸,這他媽太渣了吧!我……”
168号一本正經地訓斥道:“年輕人!請注意你的言辭!”
屋内隻餘低沉的啜泣聲,程父痛哭失聲,緊緊攥住玉佩,恨不能将其嵌入掌心。程澍冷眼旁觀,面上毫無波瀾,似乎對這一幕早有預料。
良久,程父終于擡起頭,聲音啞得仿佛風中枯葉:“澍兒,他……他如今身在何處?”
程澍端起茶盞,輕輕吹散浮沫,慢悠悠地道:“如今才問此話,未免太遲了些。”
程父低下頭,臉色慘白:“我想見他一面,此生我虧欠于他,便是這條命賠上,也難以償還。隻願尚有來日,容我補償。”
程澍聞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語氣淡漠:“大将軍莫非仍想為我指婚,逼我成家?”
程父目光一滞,沉默良久,終于歎息:“澍兒,我不會再逼你做任何事,隻願你此生不受相思之苦。”
程澍眯了眯眼,仿佛聽見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唇角揚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見他毫不動容,程父眼底浮現痛色,聲音愈發低沉:“澍兒,這次便信我罷。阿恕……他可還安在?”
程澍放下茶盞,正色道:“兩年前,我親手緝拿怪盜易青,此事大将軍可曾聽聞?”
程父微微颔首。這怪盜易青行蹤詭秘,武功高強,專偷權貴之财,劫富濟貧,雖為朝廷欽犯,卻深得百姓愛戴。然而兩年前,他竟夜闖皇宮,于中秋宴上失手殺死婉容夫人,一屍兩命,龍顔震怒,遂下旨徹查,全城封鎖,誓要将其擒拿問斬。彼時,程澍尚為新任小捕快,卻憑一身卓絕武藝,缜密謀劃,曆經一年,終将易青重創擒獲。
程澍擡眸,緩緩道:“審問易青之後,我随刑部侍郎前往抄家,在他卧房密室中,發現了一名身受重傷的男子。他見我第一眼,便死死抱住不放,喚我……程衡。”
遊稚倒吸一口涼氣,震驚得連指尖都在發抖。
168号在他腦海裡嗑着瓜子,興奮道:“怎麼樣?這反轉夠不夠炸裂?”
遊稚語氣微顫:“粉腸……我現在好像真的需要一點瓜子壓壓驚。”
屋内,程父渾身一震,像是被人猛然抽去脊梁骨,整個人搖搖欲墜,嘴唇顫抖,哽咽道:“澍兒,他……他如今如何?”
程澍靜靜看着他,眼底浮現一抹難言的神色,淡聲道:“大将軍,如今才問這話,可曾覺得太遲?”
此時的程父表情愈發痛苦,喉頭微顫,似是難以言語,而程澍卻并未給他喘息的機會,端起茶盞輕抿一口,悠然道:“大将軍一生戎馬,沙場縱橫,功勳赫赫,為國開疆拓土,朝堂之上更是備受器重。且生得豐神俊朗,儀表堂堂,與公主成婚,堪稱天賜良緣,一雙璧人,相敬如賓,真真教人豔羨。”
程父雙拳緊握,指節發白,自知程澍言語間盡是挖苦之意,卻也無從辯駁。他緊盯着程澍,似是希望他快些說下去。而程澍并未急于揭露真相,依舊不疾不徐地說道:“那年段難陀恕年方十五,而大将軍十七。你帶着大理精兵出征後,大理王便為他定下婚約,怎奈他誓死不從,以絕食相逼。大理王念其一往情深,終受觸動,親自為其毀了婚約。恰逢彼時大将軍平定李朝,為大理國解去心腹大患,那大理王便派段難陀恕入汴京與天朝修好。自此,大理國成為我朝藩屬,陛下大悅,原本有意将公主許配于他,而他卻言已有意中人,非彼不娶。後他回大理,日日為你焚香禮佛,祈願平安歸來,孰料八年之後,等來的竟是你大婚的喜訊。”
遊稚在密室裡聽得瞠目結舌,忍不住在腦海中咆哮:“粉腸,這未免太渣了吧?!啧啧啧,錢和不動産還是最靠譜的!”
那邊程父越聽越煎熬,程澍的每一句話都如同鋒利的匕首,剜割着他早已結痂的舊傷,令他生不如死:“段難陀恕不信你會毀約,隻身北上,千裡迢迢趕赴汴京,正逢你大婚。他跟在你的婚車之後,目睹你拜堂成親,終是心灰意冷,被人诓騙,賣入清風樓。”
程父蓦地僵住,嘴唇翕動,聲音沙啞至極:“清……風樓?那豈不是……”
程澍嘴角噙着淡笑,緩緩道:“汴京與煙月樓齊名的象姑館。大将軍可曾聽聞幾年前汴京第一名妓‘雲苓’之名?”
程父猛然擡頭,渾身顫抖,臉色頃刻間蒼白如紙,聲音幾不可聞:“雲……苓……”
程澍看着他,緩緩點頭:“正是段難陀恕。”
程父的身形晃了晃,似是再難支撐。他的手指在桌面緊攥,仿佛要将指節嵌入木紋之中。程澍卻仍未放過他,繼續道:“段難陀恕本是白人,生得纖細俊美,又飽讀詩書,通曉修身齊家治國之策,短短幾年間,便成了清風樓的大紅人。想要與他共度一夜春宵,須得提前一月付白銀百兩。五年前,清風樓失竊,正是那怪盜易青見□□欺壓館中小唱,順手盜走萬兩銀兩散于貧民,又見段難陀恕被戶部尚書欺侮,對其美貌動容,便劫了去,養在府中。”
“怪盜易青……”遊稚瞬間來了興趣,趕緊在腦海裡催促168号:“聽着還挺像個好人。”
168号一邊嗑着瓜子,一邊笑道:“确實不算壞,專偷達官貴人,劫富濟貧。你剛才問的戶部尚書,正是王霏的嶽丈。此人也是清風樓的座上賓,段難陀恕也曾落入他手中。”
遊稚瞬間憤怒,低聲罵道:“狗東西!”
密室外,程父臉上痛苦萬分,似是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真相。程澍繼續說道:“段難陀恕被易青劫走之後,淪為其一人之物,被我救出時,早已形銷骨立,心智渙散,記不得今夕何年,唯獨記得你的名字。”
程父雙手死死抓住桌角,渾身顫抖不止,聲音哽咽:“阿恕……他如今如何?”
程澍神色淡漠,語氣疏冷:“大将軍,如今才問,未免太遲了吧。”
程父眼神空洞,似是在這一刻被抽去了所有力氣,淚水無聲滑落。
過了許久,他才顫聲道:“澍兒……帶我去見他……”
程澍微微挑眉,唇角似笑非笑,緩緩道:“恐怕七哥并不願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