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狂奔的那個人,其實并未盼望誰來撐傘。
尤清音懷裡護着阿姐的新衣裳,在疾行的雨針裡狂奔。起先是害怕衛勉攆上自己,逃命一樣地跑。等跑出老遠扭頭看見身後無人,才終于停下來喘了那麼一口氣,接着繼續狂奔。
春雨又急又猛,打在身上還有些疼。尤清音濕漉漉地跑回行雲閣,發髻濕的不成樣子,好在衣衫隻濕了外面那一層,裡頭還算幹的。
偏殿一如既往的靜,雨水噼裡啪啦砸在地上,昏暗之中格外清晰。這雨來得急,天色将黑未黑的,藍蕊受傷也沒出來點燈,院裡石燈黑洞洞的,被雨淋過後更是泛着黑黝黝的水光。
尤清音路熟,摸黑跑過垂花門,快跑到殿門前才發現阿姐房裡的窗竟然大開着!心直往下墜,腳下一軟險些跪着跌進殿門裡。
門檻前一灘水,映着尤清音的影子。她一腳下去踩碎自己的影子,奔進卧房裡。
疾風卷雨将窗戶吹開,雨水打進來濕了窗下幾案,地上幾條水痕緩緩流動着。尤清音一邊跑一邊從胸口扯出新衣裳,丢到桌上就往尤思床前沖,跪下摟住被子裡的人,沒敢哭:“阿姐,阿姐?”
被子裡隐約有嗚咽,輕得很,就如那被子的抖動一般,難以察覺。
尤清音隔着被子貼在阿姐身上,濕漉漉的頭發在滴水,很快在被子上洇出一攤水漬。她着急,一遍遍低聲道:“對不起對不起,阿姐對不起,是我回來晚了。”
被子裡的聲音在發顫:“沒、沒事......”
尤清音立馬聽出不對,跪直身子麻利地脫下淋濕的外衣,兩腳蹬了鞋襪,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掀開被子一角鑽進去,從後面将阿姐摟住。
外頭風雨越來越急,根本不似春雨,倒像是冬夜狂躁的雪。俞思的身體在發抖,本來強忍着,但被尤清音從後面抱住後,竟像是洪水決堤,再也不受控地顫抖起來。
尤清音緊緊抱着她,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眼淚蓄在眼眶裡,愣是沒敢往下掉。
她不敢哭出來,隻能一遍遍道歉:“對不起阿姐,都是阿音不好,都是阿音不好。對不起阿姐,對不起,對不起......”
每逢雨雪天,阿姐的身體就會巨冷無比。哪怕沒有淋雨,隻要是聽着雨雪聲響,被冷風一吹,都像是在冰窟一般。
尤清音緊緊抱着阿姐,不住地道歉過後,将她冷透的一雙手攥在手心安撫着:“沒事了阿姐,沒事了沒事了。阿音回來了,沒事了,都好了都好了。”
尤清音的語氣像在哄孩子,一遍又一遍,終于讓俞思狂顫的身體緩緩停下來,漸漸隻剩輕微地顫抖。她看着阿姐慢慢轉身面朝自己,狹窄的床榻上,姐妹之間毫無縫隙。
尤清音看見她慘白的臉,看見她臉上細雨般的汗,心疼和恐懼湧上來,終是沒忍住,滾下一行淚。
“阿音,”俞思開口,一雙眼睛空洞的可怕,“我又看見那孩子了,雨下得太大,小衣服都濕透了......”
她絮絮叨叨的,像是在跟尤清音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那孩子來找我了,來找我了......”
尤清音一把将阿姐摟住,下巴抵在她脖頸處大口呼吸着。
阿姐落胎那一日,上京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如同大湖倒灌,無休無止。那日寝宮中,尤清音親眼看見阿姐的衣裙被稠血染透,太醫院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可是任誰來,都隻是哭喪着臉搖頭。
那孩子不曾降世,隻化作阿姐衣裙上的一灘烏血,被扔到雨中,徹底消彌了。
“都過去了阿姐,”壓下胸口那股恐懼,尤清音鎮定的不像十五歲的孩子,“阿姐不是說過嗎,隻要阿音在你身邊就好,其他什麼都不緊要的。”
這話依舊奏效,俞思漸漸安靜下來,無聲無息。尤清音握住她的手,要哭時立馬笑起來:“阿姐還記得嗎?小時候有一回打雷特别厲害,我睡不着,大半夜往你床上鑽,還把你被子卷走了。”
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隻是一想起來,竟還像是昨天。
俞思眼睛微彎,帶了點笑意。尤清音摩挲她的手,把那冰涼的皮肉慢慢搓出些暖意,她聲音很小,說話時呼吸輕柔又暖和,像小兔子耳朵抵在主人身上搖動,“小時候我最怕打雷閃電,一到下雨天就覺得到處都是鬼叫,還好阿姐膽子大,總是護着我。”
俞思聽她說話,有些發愣。
其實她都快忘了,自己原來也曾膽大勇敢過。被這病體磋磨好幾年,一日比一日更接近死亡,往日那些鮮活,都好似南柯一夢,不知真假了。
身體的極寒漸漸褪去,疲累襲來,俞思的眼睛垂下來,半眯着。
尤清音坐起身,騰出位置讓阿姐躺好,輕拍她的手背安撫她入睡。外頭雨聲不停,滴滴答答往屋裡淌,瞧着阿姐像是睡了,尤清音輕輕抽手準備去關窗。
剛一動手,又被一根手指輕輕拉住,尤清音低聲哄她:“外頭雨沒停,我關了窗戶再過來。”
“阿音......”
聽見阿姐喚自己,尤清音低頭貼到她唇邊,卻聽阿姐氣若遊絲,斷斷續續道:“往後若、若隻你一人,其實衛勉,當、當真是個很不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