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義殿外,天色青中帶黑,朦胧宮燈照出宮道甬長。衛勉同嚴府友道别,邁步時有一瞬停滞,随即正常。
這雙腿站了一夜,雙膝早已僵住。衛勉不做偷懶的事,縱是無人在身旁盯着,他也是筆直地站着,絲毫不動。
發僵的腿每走一步,骨節彎折的感覺都分外明晰,要斷不斷的疼,從雙膝蔓延至全身。
好在衛勉早已習慣,這具軀體再痛,面上都能如常淡定。他面色沉靜踏出殿門,腳邊是被幽王踩碎的紙傘,傘骨從中斷開,連同被雨打濕的傘面,歪歪扭扭皺成一團。
衛勉蹲下身,将破碎的紙傘收做一把,握在手裡。起身時聽見身後殿門關閉的聲音,往身側看了一眼,本是随意一瞥,視線卻多了一息停留。
他有一雙被訓練出來的眼睛,過目不忘,尤其人臉。隻一眼,衛勉便認出,安義殿外守衛其中一人,正是自己昨日在東宮門外看見的陌生守衛。
心下了然,衛勉靜默走出安義殿。
安義殿與西内苑不算遠,出來左轉,再沿着橫街走上一段路,過銀台門往左便是。龍武軍駐紮西内苑,與内廷各處距離都很适中,便于巡邏護衛。
現下剛過寅時,宮道上幾乎無人,夜雨濕了地上青磚,兩側宮燈照下來水色發亮。回西内苑這段路,衛勉孤身一人,鞋履在水痕上踏過,濺起的水珠落到衣袍上,最底下濕了幾處,墨色染深後,隐隐看着像血迹附着。
走在昏暗寂靜中,衛勉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幽王袁骅謹慎多疑,自己雖于他有救命之恩,也受他器重提拔,但若有絲毫舉動令他心中生疑生怒,勢必當下便要施以懲戒。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想來也隻是書冊上泛泛而談一句空話罷了。
心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事情,不長不短的一段路,很快就走到銀台門前。
過此門後,西内苑近在眼前。衛勉卻停下來,鬼使神差往左側宮牆看。
一牆之隔,便是掖庭。
夜色逐漸碎裂開,月色隐去,絲縷天光撐起亮色。
衛勉的眼睛盯着宮牆,握着破碎紙傘的手忽然顫了一下。頃刻腦中白光閃過,頭骨像被一記短箭穿過,銳利的劇痛讓他險些站不住,單手扶着宮牆才能站穩。
他好像看見,同樣一個夜雨方停的破曉時分,就在此處,悠長宮道的盡頭,有三兩人影踩着水痕走過來。
走近了,才看見是兩位宮女拖着一位宮女,被兩位宮女夾在中間的那位,身量看着小很多,身上穿一件鵝黃衣裙,卻見那上面星星點點落着血迹,又被雨水洇開了,竟将大半鵝黃都染成赤色。
那宮女垂着頭,脫力般任人架着往掖庭方向去。
那是全然陌生的記憶,衛勉怔住,隻覺記憶中的宮女似曾相識。可他看不見她的臉,心裡一瞬有說不出的鈍痛。
那痛卻不是幻覺。衛勉扶着牆,心裡那股痛蔓延百骸,讓他每走一步都如受刑,緊皺的眉頭之下,雙眼竟被那痛楚逼出些水氣。
安義殿裡整夜站立,他都不曾皺眉。
衛勉扶着牆往前走,想快點走過銀台門,身後忽然傳來疾行的腳步聲,他回頭,卻看見自己。
雨後破曉,一身黑衣鐵甲的自己快步走來,面上急色不掩,追上了方才往掖庭去的三位宮女。
宮道寂靜,幾人停下來,背對而立。衛勉看見,記憶裡的自己走上前,張口似乎說了什麼,那被架在中間的小宮女聞言終于動了動,她轉頭,擡眸,一雙大大的眼睛看過來,欲語還休。
那雙眼睛......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隔着記憶,睜大了看向衛勉,滿溢的淚水落下後,便隻剩怨恨。
如今白日竟也會發夢!衛勉一手撐在宮牆上,将腦中突如其來的記憶揮散開,快步過了銀台門。
春雨過後晴朗更甚,天際沉雲被日光驅散後,整座宮城的晦暗散去,又重新豔麗起來。
隻是豔麗之下,難免有些陰影。
辰時一刻,日光已快将昨夜雨痕全部曬幹。行雲閣偏殿院裡,尤清音搬了把小凳坐在窗外,眼睛盯着院角那棵海棠樹,滿面愁容。
她兩手托臉,手肘抵在膝上,臉頰肉被手掌擠做一團,大眼睛都被擠成一條縫,長籲短歎半天,才扭頭同窗後的阿姐說話:“咱們院裡本就這一樹開花的,這下倒好,一夜雨打過去,就隻剩幾個花骨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