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盡暑來,三日眨眼便至。暑天剛剛冒頭,晨間就比之前熱了不少。
天色越亮越早,冬日初春時天冷且暗,尤清音尚能貪睡,自入夏後卻是随着天光一道早起。
心裡念着阿姐身體,其實也很難睡好,幾日就熬出眼下烏青。尤清音不擅香妝之事,往日跟在阿姐身邊囫囵學了點,也不過潦草塗抹幾下。後來阿姐病中,那點子手法更是不堪一提。
這日尤清音梳洗後,盯着銅鏡裡的自己,隻怕眼下青黑吓到阿姐,悄悄翻出阿姐以前用過的粉錠,在眼下拍了幾下又覺突兀,隻好給整張臉都拍上。
她本就膚白,粉錠一上更是襯的她那雙眼睛黝黑發亮,遠遠看去隻見一雙眼睛靈動,直直往人心裡鑽。
她自覺是掩藏極好,可等端了白粥到床前,扶着阿姐坐起來喝粥時,被阿姐的目光盯的不自在,低頭遞了一勺粥過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阿姐看我做什麼?”
俞思盯着她,雖沒說話,眼裡卻有幾分笑意。
尤清音抿嘴,撓頭解釋着:“我就是見宮裡的人都......”
她想說見别人都這般化,才好奇試了試,話沒說完看出阿姐在笑,又氣又羞:“阿姐笑話我。”
俞思擡手,卻隻能抓住她垂在床榻上的衣裙。攥緊了那衣裙,勉力搖搖頭,想說的話在心裡,沒能告訴她。
她想告訴阿音,她沒有笑她,隻是高興。高興即便自己已如枯木,她卻還能如朝陽般鮮活。
她心裡高興,實在是高興。
日頭漸高,屋裡也被太陽曬熱。尤清音隻着薄裙,看着阿姐身上冬裙,笑過之後心疼湧起。
縱不願承認,她也看得出來,阿姐的病比自己想的更為嚴重。司藥司的藥喝下去卻不見什麼好轉,眼見天氣越熱,尤清音心裡更加擔憂:往年暑天雖熱,但阿姐還能起身活動。今年的夏,若阿姐還是這般不能落地,她隻怕阿姐肌膚嬌嫩,這般躺在床上......
端着瓷碗的手一抖。
那樣的場景,她不是沒見過。
幼時在家中香鋪,尤清音見過母親給人做含香丸。
極苦極澀的藥,包裹進香氣四溢的含香丸裡,就成了那些膏肓之疾者的救命藥。
父親外出尋香時,尤清音随母親去送藥,看到過那些纏綿病榻之人痛苦呻吟,渾身皮肉腐爛,翻身時身上膿瘡冒水,腐臭恐怖,滿屋子藥味混雜腐臭腥味,掩鼻亦不能避。
那樣的場景,看一眼便難以忘記。尤清音記得,那時自己年幼,母親進去送藥前囑咐自己,“阿音不怕,捂住眼睛在外面等着。”
尤清音沒來得及告訴母親,自己并不害怕,隻是震驚。
從前那些病人與己無關,尤清音雖覺震驚卻不害怕。可如今,眼看同樣的事情有可能發生在阿姐身上,她怕極了。
心内恐懼不敢深究,尤清音收了瓷碗到托盤,又取了手巾替阿姐擦嘴,看出阿姐不想躺下,便加了軟墊在她後面支着,替她将被子蓋到胸口,“阿姐想看書?”
俞思看着她,長睫輕微地眨了下。
尤清音取了書冊過來,翻到上回未讀完的地方,指給阿姐看:“要我讀給阿姐聽嗎?”
俞思搖頭,什麼也沒說。尤清音領會,知道阿姐是想獨處,便将書冊壓的平整些,放到她手裡,輕聲出了卧房。
白日事少,照顧阿姐用過粥食湯藥後就沒什麼事兒。尤清音坐在院裡,心裡記着今日是自己與衛勉三日之約,盤算着一會兒見了他,該要如何說話。
衛勉那日問話,初聽奇怪且生氣,可等尤清音夜裡翻來覆去想時,才覺得不對勁。
司藥司的藥童說,那日在司藥司,是衛勉開口讓他放自己進去的。
而後便是去司制房那次,衛勉路上跟着自己,甚至跟到了司制房,還偏巧在雲安欺負自己時出來相幫......
再然後,月華門對視他沒當場逮住自己,毬場對視他也沒把自己送去尚宮局,甚至那日小道上,自己叫他三日後見,他竟什麼也不問,就那麼平靜地答應了。
奇怪,當真是奇怪的很。
尤清音兩手環抱胸前,思考時抿唇,雙唇很快就被磨成鮮紅顔色。貝齒輕咬唇瓣時,她想到卻覺不解:衛勉如此,好似是認得自己。可他言辭閃爍,想是自己也不确定,才會來同自己問話。
那日他問自己是否夢到過他,難不成......
難不成是,他夢到過自己?!
思及此,尤清音身子一抖,險些落了一地雞皮疙瘩。
傳言中的龍武軍衛司戈,陰狠有餘寡言冷傲。從前,尤清音也是那樣認為的,她所見的衛勉,常是冷着一張臉,好似千年堅雪般難融。
可這幾次,她又有些恍惚了。
衛勉顯然是有話想問自己,可幾次相遇,他并沒有半分用強。
尤清音确信,除了阿姐這一層,她與衛勉當真沒有半分交集,亦不算相識。再者自己是随阿姐一同進宮的,幼時長于河陽,少時居于明州,與上京相隔千裡,與衛勉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他這般,到底是因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