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初進宮的艱難,藍蕊垂眸,淚光在閃,“我十一歲進宮,每每挨打過後,晚上都要抱着蓮兒姐姐哭,怨怪父母送我進宮,恨父母生我養我,又要送我進宮受磋磨。蓮兒姐姐心疼我,她人又乖巧懂事,嘴甜勤快,每每幫姑姑們做事得了什麼賞賜,她都攢着分我一些,哄我别哭。”
“後來我們終于可以出去當差,蓮兒姐姐去了阮才人宮中,我勸過姐姐很多次,勸她早日另尋出路,阮才人體弱多病又不受寵,若是哪日不吉,我隻怕姐姐入了掖庭,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可是蓮兒姐姐卻不肯,她說阮才人心善又溫柔,說她沒有主子架子,待她像是親姐妹,她不肯丢下她另謀出路,又說阮才人可憐,隻怕她若走了,換人去照顧不夠盡心,怎麼也不肯聽我的。”
“那時候,我也不知掖庭究竟如何可怖,隻記得尚宮局的姑姑說過,若是犯錯入了掖庭,這輩子算是看到頭了。”
“我怕蓮兒姐姐去掖庭,可她最終還是去了掖庭。阮才人體弱,有一年冬日極寒,上京下了十幾日的暴雪,阮才人沒撐過去,死在雪停的前日夜裡。蓮兒姐姐在她床前侍奉到最後一刻,沒等天亮就被人拖去掖庭……”
說到此處,藍蕊語帶哽咽,大大一顆眼淚砸在桌上,啪嗒一聲極為響亮,尤清音都吓了一跳。
藍蕊擡手用力抹了一把淚,“蓮兒姐姐去了掖庭不過十日,就、就被丢到了亂葬崗!”
記憶的痛與怕,從來都很清晰。即便刻意去遺忘,可是亂葬崗中,蓮兒姐姐的模樣早已刻進骨血中。
藍蕊閉眼,心痛至極:“我聽了消息,即便明知被抓到就是死路一條,還是偷偷溜出去,在亂葬崗找到了蓮兒姐姐。”
“我看到、看到蓮兒姐姐躺在那兒,全身都是血,都是傷,就連……就連臉上都全是刀傷,衣裳都被血染透了。”
“我都、我都不知道……”
藍蕊掩面:“我都不敢想,蓮兒姐姐究竟受了多少折磨……”
尤清音從腰間取出手巾遞給她擦淚,“親如姐妹的朋友慘死,你沒想過替她報仇嗎?”
藍蕊接過手巾時一愣,隻覺聽了什麼天方夜譚:“在宮中報仇?憑我這樣的小宮女?”
話說出口,尤清音也覺自己突兀。
是啊,宮中死人最是尋常。不過死個無關緊要的宮女,隻管往亂葬崗一扔,隻要上頭無人發問,底下的人,又有誰會追究,誰敢追究?
面對哭花了臉的藍蕊,尤清音心有戚戚,知道了藍蕊為何如此恐懼去掖庭,語氣也比之前軟了不少:“藍蕊姐姐别怕,你不會去掖庭的。”
藍蕊瞪大了眼睛看她。
尤清音又道:“隻要你能幫我一個忙,我定能保你不去掖庭。”
十五歲的小宮女信誓旦旦擔保說她不會去掖庭,藍蕊不大相信,可眼下也沒有别的法子,小心翼翼道:“你要我幫什麼忙?”
“幫我見到邵美人。”
“什麼?”
藍蕊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你又不是不知道,景福台如今戒嚴,我如何能讓你見到邵美人?”
尤清音挪了下凳子與她更近:“你在景福台有認識的人,定能想到辦法。我有話一定要告訴邵美人,隻要你讓我見到邵美人,我定能求她給你個差事。若你能去景福台或是别處當差,自然就不用去掖庭了。”
這話實在太讓人心動。藍蕊低頭想了想,半晌才低低道:“那、那我想想辦法。”
從藍蕊房中出來,尤清音走上長廊。走過一半時,長廊風起,夏風悶熱像燒紅的烙鐵,一下又一下拍在尤清音身上。
她停下來,靜靜站了一會兒,擡眼看向層疊宮檐,上頭瑞獸林立,個個龇牙咧嘴兇相畢露。
尤清音立在廊下,身處不可逾越的宮牆之中,明州的雨,河陽的家,都遙遠到好似前世。藍蕊講的故事被她記在心裡,怕肯定怕,可更多的,還是恨。
她恨這裡的一草一木,恨這個吞噬人命的宮城,恨這裡每一個麻木隐忍的人……
悶熱的夏風終于停了一瞬,尤清音整理好神色,盡力撐出個輕松表情,才往阿姐卧房去。
輕輕推開卧房的門,剛走到屋内桌邊,就見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混着四處傾灑的白粥,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