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今夏最大的一場雨,入夜後雷雨更甚,轟隆滅頂,足夠将宮城之中一切窸窣掩蓋。
尤清音衣裙上滿是血迹,幾乎辨不出原本鵝黃顔色。她沒撐傘,還未走出垂花門就已全身濕透,發髻被雨水沖散,歪歪倒在頭上,額前劉海扭曲貼在額上,夜色宮燈中,遠看有如血覆面。
她手上沾了血,混着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流,一路走,一路留下淡淡血痕。
夜深雨重,宮道上空無一人,宮燈打在風雨裡,迷蒙一團。尤清音出了行雲閣,不斷有雨水灌進鞋裡,每走一步都打滑,她卻不受影響,低頭攏緊衣裳快步往前走。
她本打算先去司藥司求救,拿些救命的藥,再求司藥司的人去看看阿姐,救救命。可是走着走着,人卻站在景福台大門外。
阿姐吐血不止,身邊不能沒有人。可是藍蕊去了景福台入夜未歸,尤清音擡手叩門,隻想叫藍蕊出來,讓她回行雲閣守着阿姐,自己好去司藥司求救。
雨聲太大,銅制門環叩門的聲音好像傳不進去,半晌無人來應。尤清音面無表情,麻木地持續叩門。
許久,才有人來開門。大門開了小半扇,内官的臉從門縫處露出來,瞧見是個小宮女,滿臉不耐:“大晚上敲什麼敲!要死啊!”
“死”字一說,内官頓覺不妥,忙捂嘴扭頭往後看,瞧着沒人來,又才轉頭攆尤清音走,“哪宮裡的這麼沒規矩,不知道邵美人養胎,景福台不得打擾嗎?快走快走,再敲我叫尚宮局的人來了。”
尤清音一個字都還沒說,内官就不耐煩地要關門,尤清音趕忙拿身子抵住門縫,好聲好氣求他:“打擾公公了,我是來找藍蕊姐姐的,還請公公辛苦,幫我叫一聲藍蕊姐姐吧。”
“什麼藍蕊?”
内官面色難看,怒道:“景福台沒這個人,快走!快走!走走走!”
“行雲閣的藍蕊,今日沒來景福台嗎?”
尤清音力氣不比内官大,眼看身子就要抵不住門扇,急道:“我是行雲閣俞美人宮中侍女,藍蕊也是。她今日來了景福台整日未歸,還請公公幫幫我,幫我叫她出來,真的是事出緊急,這才冒犯了。”
内官眯着眼睛瞪了一眼,手上架勢要關門。尤清音趕忙往裡擠了點,哀求着:“求求公公,幫我叫一聲藍蕊吧,求公公了。”
話音剛落,内官話都懶得說,砰的一聲關上大門。力道太大,門上雨水都被震起來,濺了尤清音一身。
她沒氣餒,還想繼續叩門,剛擡起手,就見大門又從裡開了一點,剛才那位内官露臉出來,面色比剛才更難看,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威脅道:“再敢叩門胡言亂語找什麼人,立時提你去監察尚宮面前吃闆子!”
言罷,不等尤清音開口,又砰的一聲關了門。
朱門厚重,尤清音濕漉漉站在門外,待了一瞬,随即轉身往司藥司狂奔。
看樣子,藍蕊是叫不出來的。與其耗在這裡,不如快些去司藥司拿藥求人,阿姐......阿姐她......
阿姐等不了,等不了的。
卧房血色一片,尤清音不敢多想,兩手攏緊衣服在雨中狂奔,一門心思往司藥司趕。
雖已夜深,好在司藥司裡有人值守,紅黃燭光從窗扇透出來,照出雨幕洶湧。尤清音一口氣都不敢歇,奔着那燭光就去 。
沒有叩門,尤清音跑到門前甚至沒有停頓,猛地推開門扇時,裡頭值守的女官吓了一大跳,差點沒從凳子上跌下來。
“誰人擅闖司藥司!”
女官穩住身子,擡頭見一身濕淋淋的小宮女站在門外,衣衫髒污一片似有血色,眼神頓時警惕起來:“何人?怎麼回事?”
尤清音抹了一把臉,“夜裡打擾姐姐,實在是事出緊急。奴婢是行雲閣俞美人貼身侍女,我家娘子突發急症吐血不止,還請姐姐取些救命的藥,随奴婢去救人吧!”
司藥司的女官一聽她是行雲閣的人,立時皺了眉:“沒瞧見這裡就我一人守着嗎?我若走了,司藥司空着還得了。”
尤清音緊緊抿嘴,胸口劇烈起伏着,艱難把呼吸理順,扶着門框隻差下跪:“奴婢求姐姐了,實在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家娘子、娘子真的等不得了,求姐姐救命!”
見女官不接話,尤清音幹脆跪下去,雙手貼地磕頭:“求姐姐救命!我家娘子真的是不行了,姐姐救奴婢這一回,奴婢願以命相報!”
女官看也不看她,幹脆扭頭過去:“若是顧着你那邊,耽誤了我這邊,算誰的啊?再說了,不能吃不能喝的,我要你的命做什麼?”
行雲閣裡那位,不過是等死罷了。司藥司管着宮中用藥和後宮醫治,便是上頭沒明說,也是知道聖意為何的。
這幾日天不好,今夜尤其風雨狂嘯。行雲閣那位偏巧在今夜出事,想也是命數到了,何必蹚渾水。女官看了尤清音一眼,本想直接攆走,但見她年紀不大,一身又是血又是雨,也是忠心的可憐,好心開了口:“人各有命,你又何必作那逆天改命的事。有這功夫,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往後怎麼活。”
跪在地上的雙膝浸在雨水了,很快麻木。尤清音扶着門框緩緩起身,轉身往外走,每走一步,都像從刀山上邁過。
白森森一道雷電劈在面前,隻差毫厘便砍在尤清音身上。她愣愣看着,沒躲,瞧不出是吓壞了,還是魂靈已經脫身,行屍走肉。
回頭看,司藥司的燭燈比先前暗了不少,隻剩小小一豆,在夜雨裡默默燃着。尤清音将那燭火,連同女官的臉,還有景福台内官的臉,牢牢記在了心裡。
還能怎麼辦呢?已經無人可求。諾大個宮城,又有誰會為阿姐的生死伸手相助呢?就連那、那......
那正在行宮享樂的九五之尊,阿姐曾經的枕邊人,這一切禍事的釀造者!隻怕就是他,也盼着阿姐早點去死,死的幹幹淨淨才好!
大雨中,尤清音幾乎将牙咬碎,臉上濕成一片,早不知是淚是雨。她本該轉身跑回行雲閣,雙腳卻像被銅線拴住,半分不能動。
景福台的人攆她走,司藥司的人更是不管阿姐死活,現下,又該如何呢?
雷雨中,她想起一個人。
衛勉......衛勉?衛勉!
對!衛勉可以!衛勉定可以救阿姐!
司藥司的人怕他,太醫署的人也怕他,隻要他肯幫忙,哪怕是拿刀逼着太醫來救也好,隻要他肯幫忙,定是可以的!
月華門外,他親口對自己說過,若有事,可持名牌去西内苑尋他。
他将自己錯認成舊識又如何,隻要他肯幫忙,随他将自己認作誰都可以,隻要能救阿姐,衛勉想看什麼模樣,想聽什麼故事,她都可做給他看,說與他聽。
雨絲接連不停,彙聚成無常手中鎖魂鍊,纏了尤清音滿身,她卻偏要将滿身鎖鍊打碎抛開,瘋了般狂奔在宮道上。
司藥司到西内苑不算近,平日要走大半個時辰的路,尤清音一刻鐘就跑完了。心在胸口深處狂跳,幾度險些嘔出來,尤清音顧不上平複呼吸,上前抓着門環使勁叩門。
西内苑中,天錫剛巧守在門後,他在等幽王派來的人,聽見叩門聲,忙走過去開門。
尤清音叩門的手還來得及放下,門扇就從裡面被打開。
是很陌生的面孔,戒備又帶着肅殺之意,吓得尤清音往後退了半步。
宮城之中無人不怕龍武軍,尤清音也怕。她隻同衛勉有過交集,可衛勉待自己溫和,不代表其他龍武軍也會如此。
小心翼翼地,尤清音低低請求着:“奴婢是來找衛司戈的,還請大人代為通傳,就說是......”
“阿音”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天錫忍不住打斷她,語氣難掩詫異:“你?你來找衛司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