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後的逸飛厭惡别人未經他允許進入他房間,他的房間他最清楚,生病後厭惡打開窗戶迎接陽光,這場病成了他生命的一道分界線。
分界線往前,他喜愛陽光的洗禮,紫外線曬多了容易得皮膚癌,但他是不在乎的,生癌?那是七老八十的事了,十多歲的人怎麼會想到幾十歲的人該想的事呢?
分界線往後,他厭惡陽光了,一日的黑白交替而過,他又會蒼老一些,生病的人老得是比健康的人快的,先從頭發開始,變得細軟,變得沒有生的朝氣,再是體力,大不如前,從一樓走到二樓都做不到一口氣,每次從醫院出來還要靠坐輪椅行動。
但逸飛還是固執地把自己放置在黑暗裡,他倔強地認為,沒有光時間就沒有流逝,等到病好後,他仍然隻有二十歲,期間所經曆的,不過是一場漫長而無聊的夢。
可每次醒來,試探性地在房間裡走上幾步,體力迅速不支的身體是不會配合他大腦騙人的,逸飛又會沮喪地倒躺回床上,次次醒來,次次失望,再不能欺騙自己了,他索性服用安眠藥物,如果人生不能由自己掌控,那麼長久的睡眠就像按下加速鍵,就這樣結束也好。
就在他自暴自棄決定放棄對生命的渴望時,一隻惱人的鬧鐘卻出現了,他最煩吃藥,這些藥苦澀難當,偏造型做得像糖果,哄騙人嘗進去,滿嘴苦味,細想也像他的人生,隻看表面的人看他覺得光鮮,隻有他自己懂得拖着一副殘軀内心的苦悶。
藥當然要吃,他自己心裡有數,這條命拖着他覺得沒意思,但家人覺得好死不如賴活着,他隻能從命,但逸飛也會耍耍小叛逆,鄧醫生囑咐他多久吃,他總會遲那麼一兩個小時,這樣是為了什麼?說不清。
也許是為了反抗,也許是為了表達一種态度,他的事有些還是能自己做主的,但後來他想,他是幼稚地想通過這種方式博人眼球,讓大家注意到他,他憎恨周圍人同情憐憫的目光,一群不自由的人憑什麼可憐曾經最自由的他?即使此刻他不自由,但他過去自由過,他們有嗎?
可當周圍人都聽他話,不再上門來看他臉色後,熱鬧慣了的逸飛心裡卻更難受了,他悲哀地想,原來并沒有那麼多人是真正地關心他,别人迫于他是俞家人的面子不得不上門叨擾他,他提了要求,别人樂得配合他。
鬧鐘是看在楊管家條件開得好的份上才上門的,不然在人人憎惡鬧鐘的時代,誰會心甘情願做一隻煩人讨厭的鬧鐘?
既然她上門了,他也就理所當然地向她發脾氣了,一切都是有價格的,她應該知道照看一個脾氣古怪的病人不會是一份輕松工作。
出他意料的是,她的心理素質好得讓他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
上次未經他同意進門收拾他房間的女傭被他罵得大哭,如果不是楊管家從中斡旋,女孩自會辭職不幹。
見到對方眼淚,逸飛心裡也像流淚了似的,他發現此刻傷人的自己,原來在别人眼裡是如此惡劣的存在,因為有病,又急于扮演正常人,可人家用對待正常人的方式對待他,他又發現自己并不正常了,所以暴躁醜陋,整天發神經為難人。
這位鬧鐘小姐很不一樣,他想她是從外面來的,被他罵哭的女傭第一份工作就是被楊管家帶到俞宅來的,那時他還健康,那時他還被人關心也關心别人,大家都有商有量,和和氣氣的過日子。
所有人都正常的生活,是他不正常了,可俞宅人都圍着他轉,因他而配置,中心軸不正常了,大家也隻能為了他被迫變得不正常了。
走路要輕手輕腳,笑容不能當着他面展露,主人都不笑,傭人怎麼适合笑?
他們為了配合他不笑,可後來逸飛好不容易有了想笑的時候,他也因他們的配合笑不出來了。
大家就這樣不正常地又裝作正常地一起生活着,直到鬧鐘來了。
他心裡叫她鬧鐘,一隻惹人厭的,打破甯靜生活的鬧鐘,他的甯靜生活是表面的甯靜,心愉的出現把真實的波瀾擺到明面上,她的行為都在提醒他,“你,不是一個正常人。”
但逸飛發現他并不完全讨厭這種改變,相反他有了興趣,像個在陰溝裡躲藏的人那樣躲在黑暗房間裡浏覽她過去生活,居然和自己是G大的同年生,名校跑來做保姆,做看護,可見世上人浮于事。
他眼尖地發現她竟然不會開車,想抓到極其讨厭之人的把柄,他用此為難她,他印象裡女人學車是笨的居多,蠢的居多,他想借此嘲笑她,可她上手得很快,駕照很快拿到手後輕松上路。
在互怼和沒好氣相處的日常裡,逸飛察覺她不經意間流露出對他的關心了,她關心他吃什麼,為他健康而無味的食物感到同情,她配合楊管家守護他的秘密,那個房間裡盛滿美食白色冰箱。
一男一女有了秘密,感情就不一樣了,他還得知了另一個秘密,是塵封在八九年前的他的秘密,鬧鐘小姐是十八歲時的她喜歡的那位冷面小姐。
逸飛掰扯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整個人像被劈成兩半,互相指責對方,十八歲那位說,“你怎麼能這樣沒品地對待人家?!”
二十七歲那位回擊道:“你當初怎麼不把人家追到手,這麼喜歡怎麼讓人時隔多年來委屈做看護,做保姆?”
兩個都是他自己,兩個都不能說服彼此,就在心裡百感交集的時候,讓他反感的任慧明上門了。
是一次危機也是一次契機,危機是他怕她瞧不起他看女人的眼光,故此遠離他,契機是任慧明口無遮攔,人身攻擊他,心愉竟然開口維護了他。
任慧明那個瘋女的話是傷害不了他的,誰會為了一個想錢想瘋了的人生氣,生瘋子的氣,自己也是瘋子。
可心愉覺得瘋子的話傷害了他,所以她出言維護了他,她的覺得讓他覺得很好,從小至大,他好動,老頭子懲罰他最難受的就是靜坐,體育運動感興趣的全拿得出手,體格也比同齡人壯實,光看塊頭,不用人來維護他,倒是他見義勇為,維護過别人不少。
這樣說不公平,楊管家也在父母身前維護過他很多次,母親也在父親身前維護過他很多次,但從他出生她們都愛他,她們對他本能的愛讓他忘記了世上沒有理所應當的愛,以至于他忽略了她們的愛。
但心愉譏諷過他,揶揄過他,嘲弄過他,他受挫地想,她對待他就像對待一份煩人工作,不得不去做,所以就帶着不情願,嫌麻煩地去做。
不喜歡你但你喜歡的人,突然毫不設防地對你好了一下,他受寵若驚了,她原本不應該對他有好态度,她大可冷眼旁觀,感歎老天有眼,惡人自有惡人磨,也許在她長久的冷漠下,逸飛那顆跳得激烈烈的心會冷卻下來,但她偏偏維護了他,她偏偏讓他本就激烈烈的心跳得快要脫出胸腔了,像小鳥被困在不合适的籠子,急于飛向另一個适合它的籠子裡,那個籠子又在哪裡呢?
一個人的胸腔可否容納兩顆心髒?如果可以,逸飛想寄生在心愉那裡。
不能太激動,他懦弱地躲在房間裡,留門外的人去應付任慧明,别誤會他的懦弱不是因為任慧明,而是懦弱于心愉,怕走出門他的臉紅心跳就被她看穿了,他不曉得她以後會不會喜歡他,甚至愛上他,但即使他幸運地被她接納,先愛上的也比後愛上的吃虧呀!
誰說愛情裡不講輸赢,不講對錯,不講付出的多與少?先愛的人,多愛的人就是吃虧的人,做人誰喜歡吃虧?誰甘心□□情裡的傻子?
等他冷靜下來需要多久,任慧明在外面就鬧了多久,腦子涼下來他遲鈍地想到不對了,一個病重的男人也是男人,讓不相幹的女人們去應付女瘋子去做什麼?
禍是他惹出來的,雖然是想做個孝子滿足她媽心願,因為他媽惹出來的,但歸根結底還是他惹的,他忐忑地想,心愉好不容易對他有一分的好感會不會轉瞬又變成兩分的厭惡?
所以他慌裡慌張又故作冷靜地讓楊管家開張支票了事,為了表示堅決又強調沒有下次了。
到晚上他覺得不對了,真蠢,一個缺乏戀愛經驗的人就是這樣蠢,她當着鬧事者面維護了他,他卻讓鬧事者滿心而去,這不是拉偏架是什麼?
他絞盡腦汁,搜腸枯杜地想怎麼挽回才合适,座機打過去?不,她口吻一定像公事公辦,約出來當面,他看着鏡子裡形銷骨立樣子,一點男人該有的偉岸都沒有,反而瘦弱得像能對任慧明妥協的窩囊樣。
逸飛氣餒了,可今天的事不向她解釋清他又不甘心,還能怎麼辦?還能怎麼做?
手裡因焦躁玩弄的藥盒掉在地闆上發出哐啷聲,電光火石間他有了辦法,心愉讓他越活越年輕了,居然做出這種愣頭青才會做出的事,一顆石頭不起作用,接二連三,锲而不舍地扔。
等她真的出來了,他又口是心非慣了的沒好氣了,他怕她是因為在意才那麼久不理會他,又想到自己是雇主不得不出來應付他,又怕她是真的寬容大度大被人羞辱一頓卻毫不在意,頭碰上枕頭就安然恬睡。
想她在意還是希望她不在意,不,他想她既在意又沒那麼在意,像吃醋和男友使小性子的女朋友那樣,微微地懲罰一下自己就好,不要收回她對自己僅有的在意,他想她在以後能對他在意更多。
自己前後進退的試探,她全無察覺,逸飛本就是個沒有耐心的人,這下他羞惱了,這人簡直是個蠢女,對待感情比他還遲鈍,還愚笨。
不長不短的對話,帶着她對他的祝福,這樣的話換作别人他會覺得客套,虛假,可到心愉就又不一樣了,相同的話自不相同的人嘴裡說出就有乏味和動聽的分别了,她說出來特别動聽,逸飛那天晚上想,今夜回味她的祝福入睡,是否想美妙的安神曲能哄人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