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她記性還不好,上一秒剛說過的話,下一秒又會繼續重複說,來來回回,反反複複,乏味得很。
姜韫進了門,熟門熟路地從抽屜裡找了手套跟扳手,問:“哪兒漏水?”
老太太顫顫巍巍地邁着小步把姜韫領到了衛生間,衛生間地面積滿了水,水龍頭的水還在嘩嘩往下流,地漏處已經被堵得很嚴重了。
“别進來。”姜韫脫了外套,低聲說,她讓林奶奶站在門口,自己則提着扳手走了進去。
水龍頭噴濺出來的水沾濕衣物,皮膚上傳來一陣刺冷,不一會兒,姜韫身上的衣服就濕透了,沉甸甸地黏在身上。
她走到地漏處,單膝蹲下,用通管工具往地下探了探,随後站起身來,皺着眉頭說:“堵得有點厲害。”
林奶奶擔憂地問:“會不會漏到樓下?”
“說不好!”
老太太肯定又把食物殘渣往下水道裡倒了,姜韫怕她着急,說:“沒事,我弄個工具通通就好了。”
她去廚房關了水閘,在雜物間裡找了一根管子,做了一個簡易的通下水工具。
半個小時後,姜韫略微狼狽地從衛生間出來,她拿上搭在餐桌上的外套,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回到家,屋裡一片黑暗,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姜韫徑直去了衛生間把身上打濕的衣服脫了下來,隻穿了一件黑色細帶文胸。
她沒有着急更換幹爽的衣物,而是慢條斯理地從外套口袋裡摸出煙盒,從裡頭抽出一根煙來。
細小的火苗點亮了這方狹窄潮濕的空間,姜韫站在鏡子前,在黑暗裡,她兩指撚着煙,看着鏡子裡的女人,呼吸吞吐間,煙霧模糊了那冷淡的眉眼。
煙頭星星點點的火光明明滅滅,姜韫微微側身,鏡子裡就出現一片赤裸後背,那光潔的皮膚上頭赫然刺着一副刺青,與滇南畢氏的赤尾雁大不相同。
這是一隻兇猛可怖的巨鷹——渾身羽毛泛着墨綠的青,泛紅的眼珠像是生了靈智,在黑暗裡又明又亮,它揚頸高沖,大有不破雲層不罷休的架勢。
兩扇撐開的翅膀又寬又密,幾乎占據了整片後背,随着姜韫的動作,蝴蝶骨随之凸動,栩栩若生。
不死鷹!
不死鷹是湘西苗族水南趕屍一脈的圖騰,而她,則是圖騰的唯一傳承人。
自阿媽離開寨子後,她責無旁貸,挑起大梁,極力想壯大趕屍一脈在陰人江湖中的地位。
直到那場月半鬼節祭祀,她被剔了族譜,趕出了歧荻山。
真是可笑啊……
姜韫雙唇咬着煙頭,幾乎是惡狠狠地抽了一口,似乎這樣才能撫平心頭的怨恨與不甘,煙霧像一條沾滿寒水的藤蔓,蜿蜒攀爬,絞纏氣管。
*
三個月前,水南歧荻深山。
月半鬼節是苗族一年一度的亡靈祭祀節日,也是新族長姜韫的繼任典。
寨子裡上上下下一片忙碌,半山腰上成片的吊腳竹樓屋頂煙囪處炊煙袅袅,家家戶戶都在為祭祀做準備。
豬頭白肉,香陵紙錢,艾草蕉葉堆滿了祠堂。
太陽才下山,銅鐘就被敲響,祠堂門前燃起了篝火,火焰像是一條巨蛇不知疲倦地往上竄,照亮了大半個苗寨。
寨裡的男女老少換上了幹淨的苗服,圍着篝火,手拉着手,腳下踩着木鼓的咚鳴,蘆笙悠揚的應和齊聲唱起了苗寨古歌。
“故鄉在天邊,白雲遊曳間
山邊連着天,你來我這邊
神鷹啊,神鷹啊
飛掠山巅巅,銜春落田間
溪水潺潺漣,萬物潤澤鮮
阿裡羅,阿裡羅
飛掠山巅巅,都來我這邊
啊喲喲,啊喲喲——”
古苗語歌聲低沉綿長,宛如祝禱。
就在此時,祠堂内就傳來一陣銀鈴碰撞的清脆響聲——祭祀開始了。
寨民們停了下來,目光虔誠地看向祠堂。
一位膚色冷白的少女頭戴雙角銀帽,帽子銀沿鍊墜遮額,脖頸懸挂銀圈,胸前墜落的巨大銀鎖像是一面銅鏡,折灑滿地迷離月色。
她神色莊嚴,雙手高托鎮魂鈴從祠堂出來,三步一退,緩緩行至祭祀高台之上。
祭祀台四面八方系滿了不死鷹旗幟,不遠處的古牆上镌刻了一隻巨大的鷹,這隻巨鷹淩空翺翔,赤紅的眼珠穿透雲層,邪氣攝魂。
“達格——”大族長高扯嗓子,嗓音穿透十萬高山,插在東南四角的鷹圖被夜風吹得獵獵飛揚。
姜韫把鎮魂鈴小心地放在祭祀台上,祭祀台的另一邊則放置了一把鋒利見血的匕首。
她慢慢解開苗服領口的扣結,褪去苗衣,隻着了件心口繡着高山飛鳥的抹胸。
露出後背兇相畢露的不死鷹。
“魯方!”大族長對着身旁高大英俊的漢子擡擡下巴。
魯方上前一步,抓起匕首,瞧準了姜韫背上不死鷹的心口處刺了下去。
刀尖破開皮肉,濃稠的鮮血像是一道汩汩溪流急促地往下淌落。
姜韫垂首,悶聲不吭,額頭卻滲出細密的汗珠。
魯方有些不忍心,他低聲說:“忍着點,很快就好。”
晶瑩剔透的瓷碗盛滿了鮮血,魯方放下匕首,輕聲說:“好了。”
姜韫穿好衣服,面無表情地看着魯方把瓷碗裡的鮮血極緩慢地澆在鎮魂鈴上。
在她身後,是那面刻着巨鷹的古牆,随着血液澆灌,古牆上的巨鷹發出一聲高亢的唳鳴。
那雙赤眼愈發鮮紅,身上的羽毛色墨濃郁,兇氣四溢。
就在此時,後山傳來一道驚慌失措的聲音。
“不好了……不好了……”
“棺材洞……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