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貫錢,不能再多了。”
那精瘦的婆子用拇指在葉三娘齒間上下摸索了幾下,才緩緩道。
“怎麼成呢?我們養了十幾年的姑娘,明年就到了嫁人的年紀了!若不是鬧旱災……”三娘她娘急道,“貴人,您再看看吧!”
婆子将手從三娘口裡撤出來,熟稔地在衣擺上揩了揩:“拎起來還沒雞仔大,頂天了也就兩貫,你想要加錢?那就找别家去!”
“貴人!貴人!”
她娘趕緊拉住婆子的手腕,死乞白賴地讨着價錢。
今年天災人禍一齊下陣,年初剛鬧了匪亂,直到六月才平息下來,緊接着又是旱災,從入夏一直幹旱到秋藏,天上一滴雨水都沒掉下來過。
門前一茬一茬枯黃的稻子,它們還未孕出穗就爛死在了地裡。放眼望去,四處成片的荒蕪景象,溪流湖水流經處隻剩下皲裂的地皮。
葉三娘默默擦了擦嘴角的涎水,立在一旁成了座雷打不動的石像。
哭也哭過了,鬧也鬧過了,爹娘鐵了心要賣她換錢,她心裡說不怨是假的。
三娘上頭有兩個姐姐,一個死了一個嫁了,下面兩個弟弟又是爹娘日後養老的保障……權衡下來,隻有她裡外不是人。
所以即使她在家裡忙前忙後,讨好似的幹着最累的活,吃着最少的飯菜,也換不來半分回轉的餘地。
最後成交的價格是兩貫三百文。她娘含着眼淚送三娘出了門,在她耳邊反複說着好話,又仔細整理了她的衣裳,這才放她離開。
親人一場,葉三娘不免哭成淚人。
闆車上的姑娘們個個哀哀戚戚,她的抽噎很快被淹沒在哭聲中。
“哭吧哭吧,總比餓死了強!”婆子捏着手帕,轉而感慨道,“日後呀,你們還得謝我将你們買了去,去大宅院裡頭過好日子哩!”
日頭懸在山尖上,照下來的光不算暖和,涼風一吹,那些暖意就輕飄飄吹走了。
驢車颠簸了幾次,車上人跟着搖晃,一群女孩擠在一塊,你碰我我碰你,磕碰間哭聲斷斷續續,道路平穩後又哭得完整了。
姑娘們正哭在興頭上,全然将她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三娘想到自己穿着漂亮衣裳的樣子,心裡稍微有了慰藉。她悄悄擡起頭,正巧與婆子對視了一眼,那婆子睨着她看了一會兒,便轉過頭跟車夫搭起了話。
車馬換了一次一次,車上的姑娘下去一批又上來一批,這樣輪轉着,直到某天婆子招手讓她下車。
三娘心裡的石頭總算落地了,她真怕自己太差勁以至于沒人家要,最後被賣到窯子裡。
“這家是個體面人家,進去了也是你們的福氣,知道嗎?”那婆子給她們好好梳洗了一道,似乎格外看重這次買賣。
三娘和其他姑娘一起點頭。
“從進門起,你便叫做于鳳。”婆子拿着身契指着一個姑娘道。
她一個個地取名,葉三娘也如獲至寶地撿到了屬于自己的名字——即使她壓根不認識字。
“嬸子,能告訴我是哪個‘連’嗎?”三娘破天荒地多嘴問。
許是心情好,婆子還算好聲氣地回了她:“蓮花的蓮。話說,你識字嗎,問這麼多做什麼……”
葉三娘,不,葉蓮腼腆地笑了笑,露出兩個乖巧的梨渦。
她們從側門進去,穿過一道道走廊,院裡錦天繡地,欄邊一叢粉白淩霄蔓延着開到闆橋上,橋下清溪見底,鋪有打磨光滑的深淺圓石,水裡遊魚悠閑地漂過,又扭過身四散而逃。
饒是葉蓮在路上見了不少世面,如今也看得呆了。
時值大旱,她幾乎都是半渴的狀态,一缸從百裡地外挑來的水,一家五口人得節省着喝,葉蓮每每隻是沾濕嘴唇,不敢貪多。
她何曾知曉,一場天災對宅院裡的人來說,僅僅是少收了幾多糧食、銀子,更有甚者連洪澇幹旱都隻在書上看過,百姓艱苦皆為嘴上慨歎。
“就這五個,沒有多的了?”面前的屋子裡走出一個婦人,側身打量了她們一眼,問婆子道。
婆子老實地回:“矮個子裡挑高個,都是姑娘裡面出落得最水靈的了。”
婦人點點頭,順勢引婆子進門商榷,走到門邊時招呼道:“領着下去吧。”
一旁颔首低眉的侍女聞言,應了聲“是”,便走到她們跟前,看樣子像要教規矩。
“日後,你們就是南園的人了。我叫做辛夷,是内院管理家務的侍女,也負責調配你們這些新人。”
辛夷清了清嗓子,朗聲道。
她穿着雅緻,梳着利落的發髻,發髻上還墜有漂亮的頭飾。葉蓮心裡一陣豔羨,她捏了捏自己粗麻制的衣裳,暗暗發誓以後要做這樣有氣派的大人物。
“識字的,有麼?”
辛夷問。
衆人搖搖頭,葉蓮也跟着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會點茶、插花的呢?”
她又問。
回答她的又是一陣搖頭。
“那你們有什麼其他本事嗎?”
姑娘們你看我我看你,說不出話來。
大家都是貧農出生,除了會幹活,其他多餘的本事是一點都沒時間發掘。
葉蓮跟她們一樣,成日裡不是喂養家禽,就是漿洗衣物、準備飯菜,再忙碌一點還會跟着下地幹活,或是上山拾柴禾。這樣的日子,許多人的一生蹉跎着就過去了,如果沒有被略賣,葉蓮大約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