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清歡——”
葉清琅擔憂地望着正失神的清歡,自清晨醒來後,她便一直是這樣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
“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看着妹妹眺望遠方的姿态,心中不知為何,總有一股莫名的情緒萦繞,似悲傷,又似不安。
“沒有。”
清歡飄離的思緒被葉清琅的呼喚拉回到透明的身軀之中,她近乎緩慢地眨眨眼,回頭看着這大半年來憂心公事而過分消瘦的身形,眼裡似藏着一種難言的悲傷,但更直白的,還是心疼。
“我隻是想着,我這一次睡得實在是太久了。”
清歡緩慢地訴說道。
“自去歲大疫以來,我已經睡了近一年的時間,在這一年裡,哥哥幹了那些事,講過什麼人,吃過什麼飯,心中有何煩惱,這些我全然不知。”
“不僅如此,就連令□□漸消瘦,眼下青黑愈重的煩惱我也沒辦法解決,反倒要讓哥哥替我憂心。”
清歡想起葉清琅第一時間發現了自己的清醒并為之深深松了一口氣的表情,就覺得壓根流不出眼淚的眼眶在涼風與暴雨中泛着莫名的酸澀。
或許是這暴雨天的水汽太大,才将她這飄渺的幽魂也打濕了吧。
清歡想着,稍稍降低了身形,與葉清琅同處一個高度。
“哥哥會不會覺得我很沒有用?”
蜜糖色的眸子裡醞釀着濃濃的哀傷與自責。
“我——”
葉清琅剛起了個頭,就被清歡用手指截住。
明明是透明到虛無的影子,卻直白而有力地震懾了未出口的言語。
“開個玩笑——哥哥被吓到了嗎?”
清歡的臉上忽而綻開一個俏皮的笑容,狡黠與靈動一并躍上她的眉梢。
她陡然拉遠了與葉清琅的距離,又迅速旋身飄回葉清琅的身邊,戳戳他像山一樣皺起來的眉頭。
“哥哥——你看上去好像老了十歲。”
“不如這樣吧,趁着今天天氣不錯,哥哥與我一同去郊外走走,散散心,如何?”
清歡飄離葉清琅的身邊,托着腮,歪歪頭,眼裡滿是邀請的意味。
似是想到葉清琅會用怎樣的理由拒絕,她皺着眉,略帶祈求地補充了一句:
“我知道哥哥事務繁忙,就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我絕不攔你,好不好?”
從最開始的空茫到後來的自責,再到最後的活潑,清歡的情緒随着表情變了又變,卻無一不讓葉清琅感覺到真實。
這些真實與屋外漸歇的暴雨連在一起,又綴成了另類的不安。
案桌上還有一堆公文沒有看完,但總的來說,大抵是些報告傷亡和物資損耗情況的文書,對于這些,他能做的、能吩咐的都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便隻能等待時間。
雨停的時刻難得,但他先前已經布置過,此刻正好方便去往河堤的方向檢查一下情況,他離開這一時半會兒府裡應當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再者,他已經在這縣令府了待了很長的時日,也是時候出去走走了。
從聽到清歡的請求的時候,葉清琅就開始給自己找着各種理由,各種能讓他出門陪妹妹去看看這片土地的理由。
這不僅是對妹妹的疼愛生了效,也是心底那股莫名叫嚣的不安所導緻的後果。
葉清琅放下手中的毛筆,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衫,換上雨鞋,蓑衣,再拿上門口的木傘,便帶着清歡出了門。
豆大的雨滴轉換成銀針似的毛毛細雨,最後完全停歇,葉清琅卻依舊為清歡支了一把傘。
冷風一陣一陣地吹着,更遠的地方,墨藍色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往岸上湧來,翻湧的浪花堆成叢簇的雪白。
遠郊,押解的官員看守着一輛巨大的囚車,簡陋的囚車上盤坐着一位身着藍紫色星辰華服的女子,涼風、塵埃、暴雨、落葉,這些将身旁人沾染的碎屑絲毫也近不了她的身。
從過路人的匆匆一瞥中,與其說是這一隊面色莊嚴冷肅的侍衛在押送一位神女,不如說神女自囚于牢籠中,以近乎贖罪的神聖姿态面對衆生,意圖為滿是罪孽的世人播撒甘霖。
循着心中莫名的指引,葉清琅帶着清歡走向了這支隊伍前進的方向,漫天的風雨則在為這一場命定的會面悄悄讓步。
“叮鈴,叮鈴——”
挂在囚車四角的風鈴無風自動,這幾隻被新任國師挂在囚車上,名為警示,實為困囿的風鈴第一次響了起來。
卻是在被暴雨沖刷過的泥濘土地裡。
被水浸泡過的土地,哪怕有草木的包裹,也會讓過路者覺得行走艱難,更遑論草木已經被饑餓的百姓啃食過,隻剩下一片荒蕪的土地。
又濕又黏的感覺從踏上沅縣地面時便以一種近乎噬人的可怖的感受跟随着這群無知的守衛者,他們驕傲而自豪地帶着帝王的調令将這位曾經高高在上,如今低至塵埃的有罪神女帶離雲都,又一路向南,走過苦難的土地,來到更苦難的泥濘。
曾經的壯志豪情早在行路的過程中被消磨殆盡,那一雙雙麻木的眼睛、一聲聲微弱的哀嚎、一座座倒塌的房屋,将豪情變作悲憤,又将悲憤化作荒涼,而今,終于在那聲聲詭異的鈴響中,轉為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