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着手中的未來的分班表，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麼。

何燃一向愛湊熱鬧，是和許陌關系唯二好的人之一，她湊過來瞅了瞅許陌的分班情況，有些遺憾地說她去了競賽班。

要不然還可以和許陌一起呢。

周圍的人調侃何燃道，許陌還沒到那種程度，何燃眉眼一挑，仗義道，許陌是她的朋友，她罩着的，你們别亂起哄。

周圍唏噓一片，許陌還得露出讨好感激的眼神裝作傻白甜什麼也看不懂，又累又心煩。

她無端再次感慨有句話說的好，凡人皆無趣。

但無趣就是日常，她應該要拼命祈禱生活繼續無趣下去，畢竟突如其來的波瀾壯闊很可能淹死她，她不需要生活有意思，也不需要見識更多有趣的靈魂，她隻想快點走向自己的既定結局。

生活無趣就是對她最好的庇佑。

事實證明，确實如此。

高三開學後，許陌變得越發沉默寡言，經常一句話不說，也不搭理孟思佳，孟思佳終于安分下來，不再分析許陌周圍人說了啥，對許陌真實想法怎樣。

許陌的處境依舊很艱難，相比之前越發顯得他人的無趣針對刻意。

和她再度同班的人有五六個，沒出三天，許陌曾經‘做過’的事情就被大肆宣揚，抄了波冷飯，以至于連平時走讀上課都會被刻意冷忽視。

她走到哪裡哪裡就肅靜，就像黑洞，吸收所有人的陰暗情緒，成為他們心理層面的發洩口，用言語、用刻意來維持高高在上的人設。

好在許陌本就是一潭死水，或許曾經回光返照波瀾過一陣，但是現在也該順理成章的繼續以幹涸的姿态面世。

流言無法中傷她，刻意無法藐視她。

她枯燥單調，索然無味，她知道總有一天大家會把她當成透明人，這樣就再好不過了。

至此，她的世界隻有她，也唯有她，她無所顧忌，她所向披靡。

後來果然如她所料，可能是推波助瀾者遠離舞台，也可能是大家确實覺得無趣了。

高三本就忙碌，許陌隻不過是大衆通用的樂子罷了，現在這樂子也無趣起來，值不得給予更多關注。

于是他們收回了視線，許陌成為了心照不宣的廢料。

故事的轉折點是高三上快期末時。

那幾天捷報不斷，誰誰誰過了複賽，誰誰誰拿到了什麼獎，誰誰誰被保送，誰誰誰拿到了降分政策。

這些東西對許陌都沒有什麼意義，許陌很久以前開始就不把視線給其他人半分了。

她的世界隻有她，唯有她。

許陌已與自己和解，已與塵世和解，已與不屬于她的世界和解，但命運還是不打算放過她。

‘你好可憐啊。’孟思佳發覺許陌真的很有修行天賦，真真正正做得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當然，或許許陌本身的存在就是悲劇，她早就知道自己是悲劇了，她是完全沒花心思和經曆去複盤自己的可悲，裝作無事繼續前行，但是這種心态，這種毅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心态還是讓孟思佳狠狠的震驚了一把。

不知道是出于已經看夠了熱鬧，還是許陌本身就夠可悲了，比這個無辜背鍋、用作擋箭牌的她都可憐可悲可歎，又或許是确實從許陌身上找不到些微樂子，她也就很難得去打擾她了。

但是，還是會打擾，主要是她太過于無聊了。

許陌是潭死寂的水，她孟思佳向來惡毒，再怎麼風平浪靜、再怎麼無辜可憐，她也會習慣性落井下石。

她存在的意義就在于此，把許陌逼瘋，讓她遭受到折磨才是她的宿命，雖說許陌也沒錯，但是是許陌創造了她。與其說她冷酷惡毒倒不如說是許陌惡毒。

畢竟，是許陌創造了她，默認了她的存在，是許陌不想放過自己，才會用她的存在去提醒自己，她是有罪之人，許陌願意自我折磨，孟思佳也樂得落井下石，這太順理成章了。

‘你瞧瞧，大家都在看你、’

‘宋晴自殺了耶、雖然沒成功，’

‘你瞧瞧、”孟思佳幸災樂禍地說，“你是抱着怎樣的心态去舉報宋晴的呢？’

“你是抱着怎樣的心态默認下這一切的呢？”

“大家都在看你呢、大家都在竊竊私語、許陌你好慘，”

“除了我誰相信你呀、”孟思佳循循善誘道，“都是你自己自作自受、”

“如果你一開始就不和宋晴有交際，如果你不得罪何燃，如果你不默認下這一切，今天會不會不一樣呢？”

“當然，我覺得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孟思佳幸災樂禍地歎息道，“這就是你的宿命呀，你怎麼也逃不出的循環。”

“你的存在就是錯誤、你沒發現嗎？”

“你帶去的都是不幸、”

“活該所有人抛棄你，這是你的宿命啊、”

“如果我是你，”孟思佳圖窮匕首見，“我就也自殺一次。”

“這多公平啊，不管是自作自受還是心虛愧疚、”

“死一次總比活着繼續這種無妄之災來得好、”

“是不是啊，許陌，要不要背叛你的信仰，把死亡交給我呢？”

“交給我這不幸、苦難、悲劇中誕生的惡魔，這與你的人生結局再相配不過了！”孟思佳抑揚頓挫地朗誦道。

“滾、”許陌總算搭理了孟思佳，她冷漠的掃過周圍人暗藏玄機的視線，她怎麼可能為這些無趣、單調、麻木、可笑的靈魂而悲凄，她冷笑着低語咒罵卻又無比虔誠。

“我是要上天堂的。”

“你自己滾回你的地獄去。”

許陌自己就是自己的世界，無人渡她，她自己就是自己的信仰，在這既定的宿命征途，她無法決定沿途的風景，但沒關系，她早已将終章寫下，隻等着歲月流淌，她緩緩踏入那條河流，她條流逝永不回轉的河流。

她所有的一切都會被抹消，她留下的東西或許會被視為不吉祥的象征燒掉，有價值的東西會被瓜分或者轉賣，終有一天，他人有關她的記憶也會淡化、逝去，許陌終将成為塵世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沙，被風吹向不知名的遠方。

但這些都沒關系。她一直都隻有自己，除她之外的所有都不過是浮雲，況且她已經從腐爛的花園掙脫出來了，她也足夠幸運，不能再貪心了。

她願意為了這一點點的善意留在人間，這荒誕、可笑、無趣的凡塵，如果可以的話，那就代替她走過千山萬水，所遇皆可安，無論是荊棘還是泥濘都不過是沿途的風景，一切都會消散，除了世界本身。

但有的東西注定剪不斷，有的聯系注定無法割舍，無法裂解，他們從許陌誕生就纏繞在她身側，生命與生命碰撞連接，于是稱之為羁絆。

苦痛的時光過于漫長，長到許陌的記憶中刮不出丁點糖分，長到一整個四季都是繁茂的春季，青色的藤蔓蜿蜒過她所有記憶，順着血脈烙進骨髓，在靈魂上刻下不滅的痕迹，他人名之為愛，愛從皮肉上誕生，青紫為綴，在腐敗的泥濘上，許陌倒數着凋零的花朵，閉上耳朵，封閉感官，擡眼從窗格去眺望即将到來的晨曦。

這愛太沉重，太痛苦，讓許陌病入膏肓，讓許陌終日麻木。

于是她掙紮了，她将那象征愛的痕迹用自己的掐痕抹去，她聽從他人誘惑，吃下了那象征愛和幸福的糖果。年輕時，孩童渴求童話，信仰天降幸福，信仰救贖賜她，連帶着别人玩笑中的誇口都可以相信，直到被關在那漆黑的房間，直到童話被現實驅走，直到愛斑駁露出醜陋的痕迹。

許陌這才發現，世間沒有愛，就算有也和她無關。

上帝不救她，神佛不渡她，她唯有掙紮着清醒，掙紮着哭泣，掙紮着擦幹眼淚開始自我救贖。

最後，她成為了自己的信仰，自己的上帝，冷眼旁觀着自己祈禱、哭泣。

生命是一場意外，人生是一場事故，許陌的生活處處翻車。

她一直以為自己足夠堅強，自己足夠冷靜，自己足夠清醒，自己足夠冷漠，她無時無刻都可以漠然地為這段旅程畫上句号，她不信仰上帝，但信仰上帝的人将她的旅程拉長。

她自此跳出腐爛的花園，在凋零前開得熱烈燦爛，但她也是一個孩子，一個天真、膽小、懦弱的孩子，哪怕她再怎麼認為自己堅強，也不過是稚嫩的少女，這世間磨難太多太多，而她又恰好是不幸的主顧。。

哪怕記憶再怎麼美化，再怎麼修飾，也無法改變她心底的惶恐，她是在輾轉中不斷被抛棄，而不是主動逃離。

一篇故事有開端、起伏、高潮、結尾，那許陌的故事的高潮無疑不是和結尾連在一起的，她最開始其實是準備把高潮和結尾混雜，然後叛逆又自由的離去，但是，計劃永遠也趕不上變化，哪怕許陌的計劃再天衣無縫，哪怕她的既定故事框架再靈活可調節也還是被天意的打斷了。

是的，天意。如果意外混着死亡是天意的話，那未免太可笑和荒誕了。

許陌才發現原來世界一直在看她熱鬧，她計劃好了一切，就連最醜陋最可笑的一環都計劃的萬無一失，但就是被打斷了。

這有什麼意思呢？許陌想，多無趣啊。她最後的觀衆提前離場，她腐爛的過往徹底埋葬，從此，無任何人記得她。

她與這世界最緊密聯系的人消失了，給予她生命，給予她痛苦的人都提前下場了，以如此戲劇的方式，這世界是多愛開玩笑啊。

從此，隻有她在這世間孤零零的惶恐，孤零零的銘記，孤零零的孤單，她連報複都做不到。

孟思佳冷眼旁觀着這一切，輕哂着許陌這荒謬的半生，看着她徹底與世界割裂，這一次，許陌順應了所有人的意願，天意弄巧般走上了他人計劃之路。

許陌休學了，她茫然麻木的過了幾天，又拾起了書本。

她想，她隻是休學了，一切還得繼續，這次就可以安安靜靜地、無所顧忌地準備走人人生的下一環。

哪怕再無觀衆，哪怕被世界屏蔽，陰差陽錯，她終于從聚光燈下退場，以他人之願，以自己之過。

就算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也絲毫沒有半分感觸。她仿若早已逝去般，隻有肢體麻木地進行這周而複始的生活。

‘你好可憐啊。’孟思佳在許陌耳畔嗡嗡說。

‘要是一切重來，有人願意一生與你相擁你會不會稍微有趣些呢？’

‘偏執又窒息的愛會不會讓你覺得還活着呢？’

許陌沒搭理她，孟思佳知道自己早就被屏蔽了，她輕啧了聲，她想，許陌早已死去。

孟思佳終于覺得無趣了，閉上了嘴。

後來某天，孟思佳消失了，連帶着許陌的一部分靈魂也消散殆盡，她再也感受不到實感，常常忘記很多東西，她才發現，孟思佳不止诟笑她，也在提醒她。

哪怕是用最辛辣的詞彙，最刺人的刀鋒，或許她确實是找不到事幹，纏着許陌以看她樂子當飯吃，又或許她本來就是從苦痛中誕生，希望能用苦痛讓許陌重回最鮮活的時期---會掙紮、會反抗、會和世界鬥争。

但很遺憾她失敗了。

不過也正好印證了許陌是個失敗品的一生。

她幼稚過、勇敢過、信仰過，但太懦弱了，太不幸了，以至于被注視和被無視的一生都是悲劇。

她從未擁有過幸福，從未感受過愛，直到她時間的盡頭，陽光才熱吻她，隻是那時，她已經感知不到了，但好在命運是眷顧她的。

于是，她從雲端迫降，不在虛無缥缈的未來，而是在無限可能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