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沈确請了一個多星期的假,經過詢問才得知,在開學前的半個月,沈确的奶奶查出了癌症晚期,送去醫院醫生都不願救治,直接讓家人帶回家免得在醫院受盡插管的折磨。
回家不過一個星期,老人便離開了這個苦痛的世界。
再見到沈确的時候,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尾紅紅的,一個人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發呆。瞧見林知遠的身影,沈确愣愣地轉過頭,雙目無神道:“林知遠,究竟怎樣的人才算是惡人,怎樣的人才算是好人?”
林知遠坐在她的身邊,率先給她一個擁抱,用她畢生最溫柔的語氣道:“你覺得好的人就是好人,讓你傷心的人就是惡人。”
沈确靠在林知遠的肩膀上,看着遠處的兩隻天鵝喃喃:“林知遠,我好累。”
“累就不要想了。”林知遠拍着沈确的肩膀,“我們就隻管自己的事情,别的都與我們無關。”
沈确靠着林知遠呢喃:“我媽一直說我爺爺奶奶重男輕女,說實話,我長大後确實能感受出來。隻是——他們僞裝得太好了,他們在我面前扮了一輩子的慈祥的爺爺奶奶,當我在我媽那裡受了委屈的時候,我都是跑他們那邊尋求安慰。”
“雖然這樣說很對不起我媽先前受的委屈,但是……他們确實是我的童年裡難得的港灣。在他們那裡,我可以盡情哭訴我受到的委屈,不用顧及我媽的臉色。你說,他們在我面前裝了一輩子,是虛僞還是真心?”
林知遠:“你怎麼知道你爺爺奶奶重男輕女呢?”
沈确坐直身體,冷笑一聲:“他們會對我媽說她生了兩個女兒害得我們家絕種,說我跟我妹是兩個賤種。”沈确偏頭看了眼林知遠震驚的眼神,苦笑,“我沒有親耳聽他們說我賤種,但我奶奶不止一次讓我去勸我媽再生一個。”
沈确抹去眼角的淚花,搖頭直笑:“那時候我媽都快四十了,我實在不懂再生個弟弟有什麼不同?”
林知遠輕聲安慰:“可能老一輩的思想比較傳統,畢竟那個年代的人大多都這樣。”
沈确連連搖頭:“你以為我家就我爺爺奶奶是這樣的嗎?”沈确望着湖中心的涼亭頂端感歎,“他們每個人都是這樣的。你知道我的名字有什麼含義嗎?”
不等林知遠回複,沈确接着說道:“我爸媽說那是想讓我以後都有一個明确的目标,能夠堅定地走下去。但我在我奶奶嘴裡聽到了另一個版本。”
“我是我們家第一個孩子,他們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能夠确定下來,第一胎就是男孩,這樣就不用再生第二個了。”沈确低頭撓着手臂上的傷痕,企圖通過又痛又癢的感覺使得自己清醒一點,“畢竟按照我家的經濟實力,實在養不起兩個孩子。”
林知遠捉住沈确的手指遲疑道:“那你妹——”
“後來,他們就盼望着第二個孩子會是個男孩,結果迎來了我的妹妹。那個時候我爸媽實在是養不起第三個孩子了,就堅決不再生了,所以我爺爺才會說我媽讓我們家絕種了,說我跟我妹是賤種。”
“可是……”沈确偏頭看向林知遠,一臉疑惑,“我是他們的子孫,他罵我賤種,究竟是在罵誰呢?”
林知遠看着沈确,嘴角抽搐。
“好啦,想笑就笑啦!”沈确伸手勾起林知遠的嘴角,“我也覺得很搞笑,感覺人一旦失去理智什麼話都能說出來。”
“至于我的外公外婆,他們雖然是知識分子,但根本上也是這種思想。隻是現代社會以重男輕女為恥,他們為了保持體面,才對外宣稱他們主張男女平等。”
“我外婆一共生了四個孩子,一個女兒三個兒子,我媽是最大的那個,但是隻有我媽連小學都沒有讀完,其他三個舅舅的最低學曆都是本科。是他們沒條件供大女兒上大學嗎?我想不是的,隻是他們不願意。”
“我跟我妹妹去他們家小住,戰戰兢兢謹小慎微,活得比軍訓還要累,但是他們會抓住我們細小的把柄說個不停,什麼梳完頭不撿頭發啊,坐在沙發上看着他們掃地,像個大小姐一樣等吃飯什麼的,都是欲加之罪,我跟我妹去他們家巴不得把所有的活都搶過來幹,就怕被他們抓住把柄。”
“後來我舅媽生了弟弟,他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轉彎。飯點不吃飯扔掉飯碗發脾氣,他們說這孫子有個性。晚上不睡覺吵得全家人睡不着,他們說寶貝孫子的精力真好。一開始我會覺得憤怒,後來長大了,就想着,随他們去好了,溺愛會讓孩子怎麼樣,現實的例子實在太多,我就想着,拭目以待好了。”
林知遠心疼地摟住沈确的肩膀:“沒事,他們不愛你,那我們就自己愛自己。反正我們現在成年了,完全有能力将小時候的自己重新養一遍。”
沈确輕輕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小時候我特别喜歡吃芒果,但是價格貴,多吃會被我媽罵,所以當我領了第一筆薪水的時候,我買了兩大袋的芒果,和我妹一起關上房門吃了一整天。”沈确攤開手掌,“當時我們吃得手上全是芒果的果漿,吃到嘴巴都累了才罷休。”
“那時候我就在想,長大真好啊,可以買好多喜歡的東西。等我以後賺錢了,我要将年少不可得的東西都買一遍。”
“真好。”林知遠伸手拍着沈确的手掌,和她十指緊握,“等我們畢業了,我們就列一個清單,将小時候想要的東西都一一列出來。”
“每個月都實現一點,這樣日子就有不少盼頭。”
“真好。”沈确與林知遠緊緊相依,看着遠處的飛鳥與雲,“他們給不了的愛,我可以自己給。”
林知遠擡起頭認真糾正:“我也可以給。”
沈确笑着輕刮林知遠的鼻梁。
“我應該從來沒對你講過我的父母吧?你會好奇嗎?”沈确問。
林知遠實誠地點頭:“當然好奇啊,每次我們講家裡的趣事的時候你都會意外地沉默,也不會主動提起爸媽,唯一的一次還是你穿了新球鞋,你第一次跟我們說,那是你媽媽給你買的。”
遠處的天鵝遊到岸邊,泛起一圈圈波紋。它歪着腦袋,不斷打量着長椅上的兩個陌生人,伸直脖子對着兩人喊了一聲。
沈确伸手笑着對它打了聲招呼,轉而低頭收斂了笑容:“我不是故意不提起,我隻是不好打破你們融洽的氛圍。”
“在你們笑着談論你們的媽媽跟你們搶電視看,一起逛街一起嘗試最新款的奶茶的時候,我總不能站出來說,不是的,我媽媽隻會在她不順心的時候把氣都撒在我身上,輕則辱罵,重則挨打,破壞你們愉快的心情轉而讓你們過來安慰我。”
“這樣不好,我沒必要把自己的負面情緒轉移到你們身上。”
“沈确——”林知遠心疼地握住沈确的雙手,“不是這樣的,我們是朋友,朋友就應該分擔煩惱的啊。”
“你說出來,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就算想不到辦法,你說出來了,你的心裡也會好受一些。不然你憋在心裡,一遍遍地反複咀嚼曾經的傷害,這隻會讓你更加痛苦。”
“其實還好啦!”沈确坦然笑着,“小時候會覺得很痛苦,長大就看開了。”
“小時候會痛恨我媽,責怪我爸,長大後理解了他們的難處,就有些釋懷了。”沈确的手指描摹着手機背面的花紋,“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媽從小就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裡長大,她的童年比我好不了多少。聽她描述,她每天天還沒亮就要起床,幫着我的外婆給三個弟弟做飯,做完飯又要去田地裡割豬草喂豬,然後掃地洗碗,做好這一切才能去上學。”
“隻是她小學還沒有畢業就被迫辍學賺錢照顧三個弟弟。”
“有一次,她突然很感性地跟我抱怨,在她的小時候外公對她是怎麼苛刻,她的童年是怎麼怎麼委屈。她一個小小的孩子走在前面,走不快就會被外公狠狠地踢一腳踹到田裡,害得她在田裡滾了一圈再小跑着跟上外公。”
“她說,我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怎麼能跟大人一樣快?可是她忘了,她後來也是這樣對我的。”
“有時候我就在想,會不會是她從未在父母那裡感受過愛,所以她不知道該怎麼養育一個孩子。她的學識也不高,那便隻能是上一輩是怎麼對她的,她如法炮制地對待自己的下一代。代代傳承,代代都有怨言。”
“或許,我這麼多年都恨錯人了,我該恨的不該是我媽,我該恨的是那愚昧的傳承,是不斷傳承下來的封建落後的家庭教育,而不是生我養我本就可憐的女人。”
林知遠心疼地皺着眉頭。她沒有經曆過沈确的童年,她也不知道在沈确輕描淡寫的語氣中隐藏着多少委屈,她隻能緊緊握住沈确的雙手,通過體溫的傳遞支撐着那人揭露她陳年的傷疤。
“其實我爸也挺可憐的。他年輕的時候家裡窮,我爺爺又勾搭上别的女人,害得他被趕出家門自生自滅,是他的朋友收留了他讓他活了下來。估計就是這樣的往事讓他形成自卑敏感的性格,總覺得别人瞧不起自己。他一邊跟我說我們家比不上别人,一邊又總想着證明自己。但是他這麼多年一事無成,該怎麼證明自己呢?那就從貶低妻兒裡尋求成就感。”
“好像大部分父親都會這般提升自己的地位。”
沈确想起什麼,偏頭解釋:“我說他可憐,是因為他在我們上高中的年紀就被趕出家門,不是在為他後面的所作所為找借口。”
“像他這樣的男人,是很多家庭不幸的根源。我媽的不幸,有兩分來源于她自身的性格,四分來源于她的父親,四分來源于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