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尚往來,便也報上自家名号:“我師從昆侖玉虛宮,是為元始天尊座下。”
觀南此先瞧見捆仙索,已多少預見了,見其容貌尚且年青,便猜想他是懼留孫弟子,卻不曾想是其師弟。
如此說來,觀音大士也曾拜入昆侖,得号慈航道人,她該喚他一聲師伯。
正想着此事,守玉已垂首斟茶,将一盞白玉藍紋杯遞過來。觀南接過抿一口茶湯,清爽回甘,想必是上品茶葉。見他已轉首去看車外,便未再提。
觀南接連勞累了幾日,車上略有颠簸,竟是直接睡了過去。路程算不得遠,一覺醒來,不至三刻便到了山腳。
亂葬崗名不符實,實則比崗還要大上許多。石碑自山腳起綿延至天邊,且此刻仍有諸多人跪着哭号,将白布裹就的屍首埋進土裡。
便尋了處平坦地方,待設畢瑤壇,揚幡布旗,守玉徑自上前去,袖袍一揮燃起諸燈。再奉安五方神聖,請神降聖,奉請三師相助。
口中默念熏香咒,行禮拜表,虛虛畫符其上,罡步踏鬥,焚表化行,上告天庭,躬謝諸神。
觀南立于他身側,以金玉之聲并祝。聽他口中念表,也默念起往生咒與地藏經來。
忽覺四周湧起狂風,守玉睜眼,見壇中魂幡狂舞,一時間天昏地暗,似有哀聲漸起。
謝婌同謝衍立在他二人身後,惶恐不敢妄動,隻見一刻後天色又漸漸亮起來,壇中氣息漸穩,隻餘一縷黑煙飄于幡上,也終是消弭不見了。
守玉已收了袍袖,往兄妹二人望來:“法事已畢,二位可去焚燒紙錢了。”
見謝婌似是魂不守舍般望住天,便搖搖頭,揪住觀南長袖将她牽到一側來。
見觀南睜眼,便同她道:“娘子,這法事雖說是做完了,然你我二人都清楚,無名無姓無身無所之人了無牽挂,入輪回之是否,隻得看她幾人造化。
且方才天色劇變,乃是幾縷殘魂怨煞不願離去,且這怨氣是沖着謝姑娘來的,你我還需将她護好才是。”
觀南颔首。餘光裡,謝婌正踞腿在壇前,帶着兄長燒紙錢。
不遠處還有諸多百姓燒着紙,入目所及不是白布即是墳包,惟有焚出的黑煙持之不懈地湧上天去,将整座建康城籠進昏沉裡。
她回想起下山時師尊告誡,一時也茫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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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香樓。
四層樓閣高聳,外砌紅磚綠瓦,内有琉璃鏽窗。所謂雕梁畫棟瓊樓玉宇,珠簾映日飛檐銜雲,昔有銅雀春色,今有寶香藏嬌。
其中下二層供往來行人作樂,鬥酒歡谑。上兩層則令是一幅景象,有侍女端了銀盤過來,經查身後方才上了三層。
待至門前,先扣門三下,裡面行出位男子,将銀盤接過。觑見門内春光一瞬乍瀉,濃香四溢,忙退身不敢再看。
這男子接了銀盤過來,置于上首之人桌前,同他俯身耳語幾句,便行禮退下。間中樂女正垂首彈瑟,身旁四名舞姬俱是容色頗佳。
待一曲終了,樂女被喚至他身前來,忽得托住下巴細細端詳。
他盯了她片刻,樂女不敢同他對視,隻得垂眸去看他衣襟上金蟒滾邊。正悚然待他發落,忽聽得他道:“你這頭面何處買來的?”
便壯着膽子笑道:“奴從蘭台路上嚴老漢處買的。大人瞧着可還漂亮麼?花了奴一錠金子呢。”
這人便笑。指尖從她脖頸劃過,又落在頭頂珠玉簪子上。下一刻擡手,慢慢替她将簪子扶正。“你買虧了。這頭面好看是好看,卻也不值一錠金子。為着這一錠金子,你要再為我唱多少曲。”
忽将她放開,喚了方才那人進來,便遞給她一赤紅箱子。樂女指尖稍顫,方才扣開金鎖,便被裡面滿當當的金子晃得眼花。
她跪下去同他結結實實地磕頭,待磕到第十七個,才聽見他教她起來。
樂女額上紅了一片,正哆嗦着要告退,便聽得他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你可曉得德安公主麼?
她往日還在時,便最喜歡帶這種頭面。你同她生得不像,隻是我方才看見你這頭面,卻又想起她了。”
德安公主。這四個字如天雷般劈在她背上,一時間驚恐萬狀,正要再跪,便被幾個人一齊撲上來去了頭面。
她頭發被扯斷不少,衣裳也淩亂不堪,卻獨獨不敢掉眼淚,待座上之人大發慈悲般揮了揮手,才驚惶退出去。
終究是有人看不下去,喚他:“林将軍。”
座上之人便笑:“謝大人。你不忍心了麼?倒是我忘了,貴府千金如今流落異鄉不知所蹤,大人觸景生情也是應當的。”
便令人又換一批小倌進來。諸多十來歲的少年一起湧進來,皆是唇紅齒白貌若好女之流。謝衍眼見他将其中一個拉進懷裡肆意捉弄起來,心中幾欲作嘔,一時不願再看。
待酒過三巡,席上菜肉都将将換了一輪,林昭方才說起北線戰事。道是鮮卑已欲降,願自退百裡,隻匈奴還冥頑不靈。
便屏退旁人出去,令守着門的侍女下樓取肉。這侍女方才見那樂女魂不守舍地出來,一時心中也怯然,得了令便速速下樓去了。
方至後廚,便看見桌上放着幾大盤肉,正端起來往外走,忽聽得轱辘滾地一聲,許是她身上什麼東西落下了。
隻得放下肉,跪着往陰影裡摸索。忽觸及不知是什麼物什,圓滾滾一顆捏在手裡,掏出來行至燭前一看,卻險些吓得魂飛魄散。
這竟是一顆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