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憐擡起頭。
一個漂亮的女人,黑色呢大衣,嚴謹而闆正的盤頭,神情淡到有些漠然,卻塗着玫瑰般色澤的口紅,克制又溢出芳香。她提着幾袋東西,緩步走近病房,視線移過來。
目光對接後,陳憐看見對方明顯臉色一滞。
尴尬的氣息撲面而來。陳憐緩緩從垃圾桶邊直起身。
……這是什麼人間喜劇。
這個人明明長着王朝和相似的臉,明明震驚的目光很快就被和氣舒展的笑意代替,但陳憐莫名地顫了一下脊背。
不,她雖然跟她兒子呆在一個病房,但就是單純地來探病,清清白白,沒什麼好緊張的,隻要像平常那樣……
陳憐笑了一下,在風雨欲來之際搶先道:“阿姨好。”
對方溫和道:“你好,是朝和的同學嗎?”她不動聲色地打量陳憐,隐隐洞察的目光有幾分熟悉,“在給朝和剝橘子呀,真好,他确實不方便。”
就憑這句話,還有那略帶尴尬的友善語氣,陳憐覺得她大概是把他們的關系想歪了……心髒都要跳出來了。
陳憐佯裝鎮定:“是啊,阿姨要吃嗎?”一句“不是剝給他的”實在說不出口。保持冷靜。
“不用了,謝謝你。”她笑着,卻仿佛隔一堵敦實的牆。
陳憐頓下,慢慢把所有寒暄話咽回去。
“媽,你不是說明天才來嗎?”王朝和在背後及時說。
“抽個空就來了,過會兒還得回去。”王母說着,走到桌子邊,把右手裡的東西并起橘子放上,左手則虛攏她的黑大衣。陳憐看見那裡也是些蘋果葡萄什麼的。
王母走到病床邊:“傷恢複得怎麼樣?”
“挺好的。”他說着,眼睛悄悄瞥了一眼陳憐,但很快收回去。
“嗯,看上去比之前倒是好,那個時候才是,真怕你醒不過來……反正也托你姑姑照顧你了,你住她這兒,我也安心。”她細看了一下王朝和的繃帶和石膏。
他們又閑談了會兒。陳憐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努力地弱化自己的存在感,連慢慢剝橘子的聲音都克制着。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幹什麼……剛剛他要說什麼話?為什麼正好斷在哪裡……如果不來探病,此時的她應該在寝室整理行李,定明天的火車票,也需要開始刷題了,為寒假裡競賽校訓隊的選拔做準備……到時候還想去打工……所以,她為何要遭此劫難。
陳憐裝作不經意地瞟向王母。王母正關心着自家兒子,根本沒有注意到出她的目光。
如果這個人讨厭自己的話……算了,沒必要。
也是這時,陳憐發現王母的眉心有一道痕迹,這是常皺眉的人才有的,陳憐很清楚,因為自己母親的眉間也有這個,像一塊疤。然而,王母笑起來的時候,倒是和王朝和一樣溫和,眉心的痕迹淡去了。
一段很傳統的電話鈴聲響起。
“又來了,真的是。”王母留了一句,拿着手機要離開病房,經過垃圾桶邊的陳憐時笑着叮囑了一句“幫阿姨照顧一下朝和啊”,然後匆匆離開。
門“啪嗒”關上,陳憐臉上的微笑頓時松懈,心裡深深歇了口氣。
“抱歉啊,我沒想到我媽今天會過來。”王朝和說。
“沒事。”陳憐走上前,站在凳子旁邊,把剝好的橘子遞給他。
一隻橘黃色的團狀物,連白絮都已經被清理幹淨了,乖乖地窩在柔軟的手心裡,呈到他的面前。
他低頭看,眼睛一彎,有股狡黠的意味,擡起左手取過。
溫暖的指尖劃過皮膚。
“剝得好幹淨。”他含笑道,“謝謝,剛才還真沒想到是給我的。”
“……臨時起意。”陳憐垂下眼睛說。其實她從小吃橘子就會把白絮剝得很幹淨,隻是當時是她的奶奶剝的,“那個……”
“怎麼了?”
“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走了。”聽他們的語氣,像是王朝和生病後王母第一次來看望,自己還是離開比較好。
他望向她。
這一望看得讓陳憐心頭一顫,似乎從漆黑的眼眸裡看出幾分不舍,尤其他還坐在白色病床上,纏滿繃帶,靠着布滿雨痕的窗戶,用略微仰望的姿态看她。
以前,他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嗎。
“好吧。”他開口了,近距離清晰的聲音将她抽離思緒,“之後微信聯系吧。”
她望着他:“……那再見啦。”擺擺手,随後轉身走到門口,手按在把手上。
“再見。”身後的聲音。
有一瞬間,陳憐想留下來,但似乎沒有合理的借口,軀體,理性,沒有什麼不在驅使她離開這裡。手遲緩地按動把手,隻使上一點勁,門就開了——
她回過頭。
“寒假的時候,我能給你發消息嗎?”
他怔住了,坐在病床上。漆黑的眼眸,藏不住驚訝。
但最終,一切曾經或此刻看不透的神情都化作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