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憐嘴裡說了句“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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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前,爺爺用兩塊錢一個的打火機點燃紙錢。
“這麼多年了,第一次給你爸爸買‘金’。”他蹲在地上,對陳憐嘟囔了一句。
金黃色的紙被零星的火花侵蝕,然後逐漸燃起火苗,高高地垂直向上升起,但爺爺黑棕色布滿青筋的手還是捏着紙不放,反而前後翻面,讓火勢更旺,直到火似乎要燒到手指的最後一刻才輕輕放開。
每次陳憐都在一邊看得心驚肉跳。
母親拍拍她的後背,示意她開始拜祖。
紙錢的灰燼飄了起來,隐隐聞得見煙味。陳憐雙手合十,望着火焰的紅黃色,似乎入了神。
彎腰,祭拜。
求祖先保佑我們全家健康,奶奶的病可以穩定,我能得到好成績,以後找到好工作。
多年來不變的祭祖願望和生日願望。
陳憐垂着眼睛,虔誠地下拜祈禱。
……如果,我還能再貪心一點的話,爸爸,保佑我,能與王朝和……像現在這樣,保持關系吧。
“祖宗保佑,小軍也要保佑我們憐憐,以後找個好工作,考個公務員也好。”耳邊突然傳來爺爺的聲音。
陳憐望過去,見爺爺穿着破舊的襯衣與拖鞋,在灰燼缭繞之中雙手合十,對着燃燒的紙錢邊鞠躬,邊笑着看她。
“祖宗保佑,小軍也保佑,我們憐憐以後找個好工作……”爺爺嘴裡念,眼睛雖時時注視火堆,卻又時時回望自己。
他笑着,笑容裡帶着些懇切的企盼和淳樸的渴望。
陳憐感覺背忽然一沉,身體像是被這目光勾住了。
煙熏味似乎有些嗆鼻,她喘不過氣來,但她強忍住呼吸,隔着盤旋而散的煙霧,即使已經看不清爺爺了,還是朝他笑着說:“好的,我會努力的。”
我會努力的。
我已經努力整整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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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就是約好的麻将時間了。
母親在門口等着,見陳憐跟爺爺一起出來了,眉毛瞬間一擰,冷冷道:“爸,憐憐怎麼來了?她得好好讀書,哪裡有空幹這種事情!”
……看。
母親忽然又沖向她:“憐憐,是你自己想打麻将的嗎?”
“哎呀。”爺爺這時推着她往前走,“都過年了,你也讓孩子歇歇吧。小軍他也不會舍得憐憐過年都在看書的。”
母親還想說什麼,但好像哽住了。她的弱點永遠是去世的爸爸。
陳憐暗暗想着自己就算放松,也是不願打麻将的。
三人走到隔壁去敲門。
母親在路上扯住她,重複問:“這麻将是你想打,還是你爺爺想打?”
“……爺爺。”
母親稍緩下臉色,點頭:“嗯,記得,就算是大學,你也還是學生,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陳憐點點頭。
“……而且,你跟别人也不一樣。”母親低聲說着,略略蹙眉,下意識瞥向身後——他們已經離開老屋幾十米了。母親收回視線:“沒有下次了。”
“嗯。”陳憐應聲。
麻将,衆所周知是四個人的遊戲。鄰居家的孫大伯、趙叔叔,母親和陳憐各占一壁江山。陳憐雖然新手上路,底氣略顯不足,但背有爺爺這座靠山。
第一局,出乎意料,陳憐赢了。财神是六筒,而陳憐開局就摸到兩顆,之後整局就幾乎躺赢。
這莫非是傳說中的新手buff嗎?
爺爺直誇陳憐有天賦,對鄰居新朋友們謙虛地表示禮讓。陳憐也迷迷糊糊覺得自己挺行。
“你們渴不渴?餓不餓?”孫大伯這時問,“小姑娘餓不餓?”
“餓了叔給你下面條吃。”趙叔叔插了一句嘴,“叔叔在面館當廚子,手藝可好了。”
母親問陳憐餓嗎,陳憐感覺喉嚨澀然,便表示“隻想喝點水”。
孫大伯撇開麻将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沒想到帶來了一大瓶橙黃色液體。陳憐覺得橙汁也不錯,孫大伯說:“來嘗嘗咱們家今年新釀的橘子酒。”
陳憐瞪直眼睛。
“小姑娘不會喝酒嗎?”孫大伯也愣,“橘子酒,度數不高,冰涼的,暖空調房裡,舒坦!”
陳憐搖搖頭。
“欸。”爺爺說話了,“你長這麼大,酒總要學着喝起來了。”
……怎麼這麼耳熟。
陳憐看向母親,但沒想到母親這次也說:“喝吧,順便測測你自己酒量怎麼樣,以後到社會裡要被别人灌酒的。”
好吧,都扯到前途問題了。
陳憐也确實渴,就着孫大伯遞來的酒杯,先灌了一口。
甜的,随後是淡淡的辛辣。她莫名覺得熟悉,皺眉砸吧嘴,想起當時在學校裡喝的橘子酒好像也是這樣的味道。
“說不定,還是你老家的味道。”奇怪,真的就這麼被那個人猜中了?
但陳憐沒多想,隻是覺得自己雖然不喜歡喝酒,但此時它入口冰涼涼,到也很爽。
這一口橘子酒仿佛有魔力,從第二局開始,陳憐再也沒有赢過。老軍師在背後着急得很,但任憑他怎麼指點江山,陳憐就是個扶不起的阿鬥。
第五局結束,趙叔叔在旁邊笑:“憐憐,你小心着你爺爺,他故意讓你輸呢。”
“誰說的。”陳憐還沒說話,爺爺搶先辯駁了句,瞥一眼陳憐的牌面,有些憋屈道,“打是沒打錯的,就是手氣太爛了。”
陳憐:……
全輸的麻将有什麼意思……陳憐有點懶地玩了,真的想回家看書。
第六局開始了,陳憐翻開底牌,又看見了兩顆六筒。
那一瞬間,她似乎和那兩顆牌心意相通了,忽然聽見孫大伯說:“嘿,财神又是六筒。”
身後的爺爺一下子起勁了。
……哼,她手氣好着呢。她抿住想要上揚的嘴角,用手掌緊緊護着她那倆财神。
陳憐終于又赢了。
第七局,陳憐開局又摸到了一個六筒。她覺得自己簡直跟六筒有了緣分,雖然這次财神是八條,但陳憐決定好好愛惜這顆給她帶來好運的六筒,就算爺爺讓她打掉,自己也不打,就算要輸了也不打。
摸牌,出牌,碰,出牌,摸牌,出牌……
期間爺爺三次用手指點點那張六筒,示意陳憐把它打掉,因為塘底裡六筒已經有三顆了,打掉也保險,但她就是不打。
傀儡皇帝已經有了自己的主意,爺爺很悲哀。
後來,陳憐湊齊了一個對子和三顆連續牌,隻剩四條、六筒、四筒落單了。
輪到她摸牌了。
五筒,五筒,摸個五筒……
然後她摸了個南風。
可惡,打掉。
“杠!”母親笑着說。
……哼!
牌勢越來越嚴峻了,陳憐總感覺周圍的某個人就要胡了。
又一輪摸排,她摸到了三條。這讓她怎麼出。
這五筒,她等了好幾圈,都不來,難道真的沒了?雖說塘底裡已經有兩顆了……
爺爺大概看出了她不想打六筒的心思,就指了指四筒。
四筒,塘底裡才一顆。
……真的要拆了四六筒麼?
陳憐望向她的六筒,又看了看塘底裡的牌。
她忽然想,為什麼要信怪力亂神那套,酒喝多了吧,明明勝率最高的那個選擇就在眼前,為什麼不選擇它呢。
指頭一敲,她跳過了四筒,把六筒打了出去。
與其等五筒,不如等二條或五條。
下一圈摸牌了。
陳憐摸到了五筒。
……
她望向那顆躺在塘底,不遠處的六筒。
“胡了!”趙叔叔忽然說。
……可能真的是酒喝多了。像是“六筒”的懲罰一樣。
陳憐忽然特别後悔。
不相信它,所以抛棄它,所以受到了懲罰。
第八局,陳憐再次摸到了六筒。行了,這次她說什麼都不會再打出去了!……
三分鐘後,陳憐把它打出去了。
下一圈,她摸到了五筒,跟第七局見鬼得一緻。
……
冥冥之中,陳憐覺得這仿佛預示着什麼,但她說不上來,隻是心裡悶得難受。看着那顆綠底白體,通體圓潤的六筒,她感到一種害怕。
……酒喝多了。
她讓爺爺代替她打牌,自己出門轉了轉。
鄉下的夜似乎格外黑,晚風很冷,陳憐縮在棉襖裡,打開手機。屏幕的熒光是周遭唯一的光源。
她發現微信收到很多消息,打開一看,全是那種群發的長段新年祝福,中學同學,高中同學,班長的,副班長的,宣傳委員的,心理委員的,甚至老四和老二的……然後,她看見了王朝和的。
心神微動,陳憐隻點開了他的。
就一句話:新年快樂,陳憐。之後是三個煙花的表情。
……這總不是群發吧,都有人名了。
陳憐心裡想着,瞟一眼時間,發現竟然已經十二點多了,王朝和這個消息是零點整點時發來的。
……打麻将真的是會忘記時間。
她連忙發:新年快樂,王朝和。之後是三個喇叭的表情。
發完後,她在寒風裡擡起腦袋,望遠處模糊而黑暗的景色。
從别人家裡眺望,可以看見自家院子。奶奶的房間已經滅燈了,隻有零星的燈火映襯着,勾勒出一個大緻的輪廓。
舊瓦覆蓋的房檐,石欄上的雜草,八歲時自己在窗台挂起的風鈴。
它們在黑夜中靜默,也在黑夜中呼吸。
……無論如何,她深愛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