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岑川打量這屋子的時候,張老頭也在打量她。
對面這個膽大妄為的小姑娘,打扮得整齊幹淨,看不出最近是不是掙了一比橫财。但是她臉色紅潤,眼神有光,絲毫沒有狼狽支绌的模樣。
她懷裡的娃娃更是穿着簇新的小衣裳,衣襟上挂着一隻小巧可愛的木哨子,下面拴着一個紅繩編成的小元寶當尾巴,一雙軟呼呼的小爪子輕輕搭在她手臂上,清晰可見幾個白嫩嫩的小肉窩,一看就養的仔細。
無論是穿着打扮還是精氣神采,都和張家不搭調極了。
張苗苗被關了幾天,心上人找上門來,本來就滿心忐忑,如今見陸岑川坐在自家爹爹對面巍然不動的模樣,心慌之下就又向後退了一點。陸岑川沒錯過她這不自主的膽怯,與張老頭毫不客氣的開了個話頭,
“雖然之前沒正經見過面,但想必張叔對我并不陌生。”
“哼。”
張老頭果然冷哼一聲,不屑之情滿溢,沒有否認關注她很久了。陸岑川也不惱,直奔主題,
“我知道張叔看不起我一個小丫頭做的東西,無論是手藝也罷做出來的豆腐也罷,都覺得很不入眼。”
說到這裡話鋒一轉,眼光落在了張苗苗身上,
“但我無父無母帶個孩子,我過成這樣。”
“她有父有母即将嫁人,卻過成那樣。”
張苗苗被她點名,退無可退,又見屋中幾人都随着她的話把目光投了過來,身上幾乎都開始發抖,攥着自己本就不堪重負的舊衣裳,險些捅出個洞來。
陸岑川的聲音像是有起伏,又像是沒有,
“你是祖宗手藝的傳人,但祖宗早就成灰了,你看看你還沒成灰的女兒,你為人父母,好意思嗎?”
張老頭根本沒想到陸岑川竟然是來說這些的。
老頭兒一輩子都沒被人這樣指摘過,她語氣雖然平和,說出來的話卻與指着自己鼻子臭罵無異,幾乎氣的要掀桌子打人,卻見她臉上無所謂的笑容,不知為何生生覺得氣短了一截。
陸岑川的話卻還在繼續,
“前些日子張姑娘能到我家來,我就知道張叔已然動心了,如今僵持,不過是放不下面子,不願認同罷了。”
認同什麼呢?陸岑川沒直說,隻在和氣的聲音裡又帶上了些笑意,
“挑燈難尋的好女婿,延續家業的繼承人,三請四請的找上門來,就算是為了女兒一生,你也搞搞清楚重點好不好?”
挑釁的意味露出一角,張老頭果然立馬被激怒,
“……你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懂得什麼!!我祖傳的手藝……!”
“哦喲還會用成語呢。”
不等他把話講完,陸岑川就一口打斷,還不忘記随口拱火,
“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誰還管那個?”
此話一出屋中寂然,隻有張老頭粗重起伏的呼吸聲,一平一喘,叫人聽了就心裡發慌。半晌,隻聽張老頭強壓怒氣的聲音到,
“你今天,到底是來幹嘛的!”
陸岑川十分客随主便的應了一聲,好像剛剛戳張老頭肺管子的事情不是她幹的,笑意盈盈的回答到,
“我想與張叔比試一番,若是張叔心服口服認同我的手藝,就不要再用張姑娘的婚事拿捏,叫我廣勝哥趕緊娶了媳婦兒,好過年。”
張老頭聽這話一怔,一張黑臉死死的盯着陸岑川打量了起來。
他雖然執拗,卻不愚蠢。這夏家的小姑娘自己有做豆腐的手藝,為什麼要教給别人,他也思索過一番,但以己度人,他心裡是不肯相信的。
如今這樣明晃晃的說到了自己面前,倒是叫他不由得又多想了一些,目光就轉到了廣勝身上。廣勝本就緊張,被他這麼一看更是後背都發僵,好在張老頭并沒看多長時間,收回目光到,
“他娶媳婦,自然得他叫我滿意,你與我比試,算什麼說法?”
這話倒是十分有道理,陸岑川不禁點了點頭,廣勝見她點頭心裡就有些冒汗。雖然這些日子都是自己在做豆腐,手藝不說爐火純青也算是十拿九穩,但面對着從來都有些畏懼的未來老泰山……總還是有點兒發毛啊!他心裡正七上八下,就聽陸岑川贊同到,
“本來确實應該如此的。”
“但我沒有猜錯的話,張叔看不上的并非是廣勝哥,而是我做豆腐的手藝,這話我沒說錯吧?”
張老頭倒也坦然,聽她這麼說,掀掀嘴角露出個你很有自知之明的表情,陸岑川又是一笑,
“所以為了證明我的手藝并不比張叔遜色,自然得我親自與張叔比較,才能看的真切。”
“或者叫張姑娘與廣勝哥比較,手藝上的輩分倒也能對上。”
這句話就又是在挑釁了。
打從知道張老頭點鹵還得避着自家人,陸岑川心裡就有點抽搐。雖然已經領略了一些這時代對于技能配方的重視,但隻不過是做個豆腐,還是至親的家人,至于麼?
張老頭果然瞪起了眼睛,陸岑川也不懼,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等答複,就聽張老頭咬牙切齒的說到,
“好,我就來看看你這點子小把式,能不能比得上我祖傳手藝的一根毫毛。”
“玲子,你……”
從張家出來,雖然知道陸岑川心中已有成算,但廣勝還是忍不住想問問她有多少把握。
特别是打從張叔答應了之後,她就一臉神遊天外的模樣。
真不能怪陸岑川神遊天外,誰當頭聽見張老頭那老子天下第一的口氣,都得被深深的震驚一番。聽見廣勝同自己問話,陸岑川表情微妙的點了點頭叫他放心,才說,
“廣勝哥啊,你未來的老泰山,他一直都是這個調調?”
“呃……”
廣勝讷讷,以前還不覺得,現在跟着陸岑川亂七八糟的學了一堆東西,見識多了,心境也有些不同,此時再想張叔言行,确實是有些……自以為是得過了頭。
但到底沒說出什麼,隻不好意思的笑着撓了撓頭。
兩家約定比試較量,未免夜長夢多就定在了翌日。陸岑川十分坦然的表示可以大庭廣衆倆人同比,但張老頭連自家人都謹守着不讓知道豆腐的制作過程,堅決不肯同意。
“那怎麼比啊?”
陸岑川把這問題甩給張老頭,張老頭想了半天才說,
“你我同時點制,中間用布簾隔開,互不窺視,尋一位信人當場見證,再用這成品比較。”
“哦。”陸岑川還是一副好說話的樣子,
“那尋誰同時觀看你我二人點制的過程呢?”
張老頭嘴角一抽,顯然十分抗拒,很是在腦中自我鬥争了一會兒,才說,
“找一位不會做這買賣的人,楊家老三是有功名的,就他吧。”
陸岑川灑然,那不就是楊橋麼?
……但如果要找楊橋的話,
“楊橋素來與我關系好,張叔不怕他評斷偏頗麼?”
“這點子公允相信讀書人還是有的。”
陸岑川:“……”既然相信别人公允,那你臉還吊這麼老長幹嘛啊?
陸岑川心中吐槽,嘴上自無異議,跑去跟楊橋把這事兒一說,這好湊熱鬧的果然也沒拒絕。
當日一早楊橋便到了夏家,見院子中間拉了根繩子挂了布簾隔斷,平時他們煮漿的鍋竈挪到了布簾右側,廣勝正忙着磨豆子濾豆渣,一旁陸岑川抱着阿越歪在個杌紮上打哈欠。
“不是你比麼?怎麼是廣勝在忙?”
“點個豆腐罷了,難道還不做生意了?”陸岑川說着,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廣勝哥一早天不亮就來了,我還跟周公那兒樂呵呢,隻好給他找點兒事兒做,免得張老頭不來他一直緊張。”
不多時張老頭一家如約前來。
因他不願用夏家的東西,陸岑川也沒多出的工具供給他,不但豆子石磨,連鍋竈都自己帶來,張老頭一揮手,張家母女就把東西擺在了布簾的另一邊。
楊橋和廣勝去跟張老頭打招呼,廣勝還要上去幫忙,被張老頭拒絕了。倒是陸岑川看着張嬸習以為常殷勤周到的樣子,歪在那裡阖目假寐,招呼也沒起來打。
楊橋看這剛剛還跟自己閑聊的人轉眼間就裝睡去了,微微搖頭好笑,咳了一聲說雙方到齊,不如就開始吧。陸岑川這才悠悠轉醒般擡了擡眼皮,又起身揉眼打哈欠,随意打了個招呼,指揮廣勝繼續,
“我這今天還得做生意,磨漿就早一步開始了,相信張叔也沒什麼意見吧?”
張老頭瞪了她一眼,冷哼着沒有提出異議,自己撈出豆子磨了起來。
既然是比試,各項步驟自然都要拿來較量。但泡豆子的時候其實還能有些不同,磨豆濾渣真是無甚好說,無非就是磨了幾回濾了幾道。陸岑川這邊隻有廣勝一個人在忙活,又濾得多些,速度就比張老頭那邊慢了一點,張老頭臉色肅然,表示要等着一起煮漿點鹵。
陸岑川笑着謝他相等,終于舍得起身去幫廣勝一把,先濾出了一鍋能用的,與張老頭一同開煮。
煮漿,打沫,等到溫度适宜,便可點入鹵水,廣勝咦了一聲,停下手裡的活計看起陸岑川動作。
楊橋看了他一眼,如今場面是陸岑川與張老頭分在布簾兩側,張家母女在張老頭一側,廣勝在陸岑川一側,隻有楊橋居中,兩邊狀況都能看到。見廣勝本來是在專心幹活,陸岑川點鹵時卻專注看了起來,便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