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廣勝的手藝就是陸岑川教的,不早該習以為常了,怎麼看他有點稀奇的樣子?
想到這裡便不由看得仔細了一些。
張老頭緊緊盯着鍋中的漿水,嘴唇翕動念念有詞,手上也很有規律,攪動幾下就點入漿水,攪動幾下再點入,如此循環往複,口中也是不停。陸岑川那邊卻很放松,動作看起來也很随心所欲,但因她慣常是這副模樣,此時楊橋便能發覺些許不同——她還是在用心關注着鍋中豆漿的。乳白的豆漿在她手下均勻翻攪,鹵水水流細弱,涓涓落入豆漿之中,看着竟有些許飄逸。
若說楊橋隻是看個熱鬧,廣勝如今卻是可以看出幾分門道了。
張家豆腐的秘訣陸岑川已經向他分說過,但具體怎麼操作,今天也是頭一回見。看了才發現不止是陸岑川說過的鹵水,豆腐點化期間的狀态也頗有不同,好像确實是有些難度,頓時看的更加仔細了。
點鹵這步卻是陸岑川先收手,靜置等待過後,兩人分别繼續下面的步驟,待到舀入盒中,便去掉了中間的遮擋,一齊等着豆腐壓好。
張老頭不動如山,張家母女不安張望,廣勝繼續做今天要賣的豆腐,陸岑川便開始跟楊橋閑聊了。
她這樣輕松的态度,就叫張老頭的目光跟刀子似的剮了過來,畢竟是長輩,楊橋歉然一笑——跟陸岑川岔開了話題。
張老頭眼裡火都要冒出來了。
陸岑川把阿越抱高,遮着自己的臉無聲笑了一會兒,就聽楊橋咳了一聲到,
“不知多久才能看到結果?”
“我這個快了。”陸岑川到。
“我這個也快了。”張老頭跟着到。
快了這個時段真是沒個準譜。
而且在場衆人心思各異,張嬸已經心急如焚的時候,陸岑川還悠悠然的在院子裡侍弄菜地,自家主場,就是這麼随心所欲。
待到豆腐終于做好,翻盒盛出,陸岑川拿手一按,就笑到,
“楊橋雖有公允,但到底是個外行,不如張叔直接來評斷一下?”
一直十分自信的張老頭看到陸岑川做的這塊豆腐,目中一頓。
這和上回廣勝送給他家的豆腐着實不像,與他們這些天賣的豆腐也不禁相同,倒是……與他祖父曾經做出來的豆腐,有幾分相似。
這個認知讓張老頭拖着豆腐的手一晃,趕緊穩住了,把自己做的豆腐和陸岑川做的那塊擺在一起。
兩塊豆腐并列放在桌上,除了長寬高低不同,也就是顔色上有些許差别。楊橋能看出來的便隻有這些,也并不覺得陸岑川做的豆腐和她平常做的有什麼不一樣。
實際上,陸岑川這回做出的豆腐比平時做的那些顔色稍微深一些,但也隻是稍深一點。幾分淡淡的黃色,沒有她之前做的嫩豆腐那樣水潤,但亦有光澤,看起來也算細膩,一眼瞧過去,貌似比他們平日賣的豆腐還要更加硬一些。
陸岑川并不廢話,直接把自己做的那塊切開兩半,張老頭見她這樣做,也把自己那塊切了。兩個剖面擺在一起,張老頭一貫漆黑緊繃的臉上,終于表情大變。
他臉上全是不敢相信,伸手去按壓陸岑川做的那塊豆腐。軟而能彈,松卻有筋,質地細嫩,紋路均勻,切了一塊先聞後嘗,豆香純正清新,口感鮮嫩。
他做完了這些并不說話,隻是死盯着那塊豆腐瞧。衆人看他臉色也不好吭聲,由楊橋打頭,紛紛學着他的樣子對着兩塊豆腐又壓又看,然後切了放在嘴裡嘗。
楊橋平心而論,
“比你那個嫩豆腐勁道的多,和你們這些天賣的好像也有些不一樣。”
“和我做的不一樣。”廣勝細想着中間的各種差别,琢磨着自己做的時候應該如何。
張家母女隻是默默的吃,然後偷偷的去看張老頭的表情。陸岑川也切了一塊,吃了一口覺得滿意,就把剩下的喂給阿越。
這和她以前做的味道是一樣的,離開了高科技工具的輔助,她的技術也沒有退化,反倒因為純天然的材料和純手工制作的過程,添了一種名叫返璞歸真的口感。
别人也許不能明辨這裡面細微的差别,但做了一輩子豆腐的張老頭分辨不出來嗎?
特别是在他小時候,在他還沒開始跟自己的父親學手藝的時候,他兒時是嘗過祖父那手藝純正的豆腐的滋味的。這麼多年來一直深深刻在他的心裡和他的舌頭上,那種他追尋目标的滋味兒,他當然分辨的出來。
他做的豆腐沒有的味道。
張老頭臉色數變,他想問這個小姑娘,怎麼會做出和自家祖傳手藝相似的豆腐;又想問她既然能做出相似的豆腐,是不是也知道自家鹵水中的秘方;更想問她能做得這樣好,是不是已經把這手藝掌握到了爐火純青。最終卻隻是說,
“這和你教給廣勝的做法不一樣。”
“是啊。”陸岑川十分坦然,
“這種方法不适合初學者,而且不便于大批量産出,不符合我們現下的目标。”
“……現下的目标?”
陸岑川點頭,指了指自己,
“賺錢養家。”又指了指廣勝,
“學手藝娶媳婦。”
張老頭聽她這直白的回答,動搖的心境倏然平靜下來,恍惚間竟覺得自己想起了很多東西。
兒時摸進豆腐坊被阿爺趕出來,塞進他手裡的那一碗熱豆花;等他年紀稍大開始跟着學手藝,他爹手把手教導他時說過的話;他還記得,他也曾拉着年幼女兒的手,像自己的父親一樣教她去認識山上的黃菜;卻忽然想不起來,他死記着的點制口訣,和祖輩們傳下來的,是不是真的沒有分毫的偏差。
他轉頭看了自己的妻子女兒一眼,又去看陸岑川。
這個他曾經堅定認為沒有什麼真本事的小姑娘,竟然能做出和他祖傳手藝不相上下的豆腐,卻隻因為覺得不合适,就擱置不用另尋他法。她說什麼來着?
對了,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誰管那個。
她能做出比自己更好的豆腐,反倒沒有自己這樣的執着,張老頭一時間理不順這兩件事之間的關系。如果是自己,能做得像她這麼好,就會因為不合時宜而不再堅持了麼?
或者自己這樣的執着,隻不過是因為做不到像她那樣好?
“……爹?”
張苗苗怯怯的聲音打破這奇怪的沉默,張老頭擺了擺手,又看了一眼這幾乎要錯過桃李之期的女兒。自己正在最好年華的女兒,卻穿着破舊滿是補丁的衣裳,一身寡淡,頭上連像樣的簪花都沒有一朵,臉上也沒有兒時開懷的笑容。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對着自己也總是低着頭,這樣的生疏怯懦呢?
張老頭口氣依然十分強硬,說出的卻不是什麼狠話,
“你們娘兒倆先回去。”
張苗苗不敢放心,卻被張嬸不由分說的拉走了,剩下的幾人面面相觑,陸岑川抱着阿越看着張老頭,等張家母女人影都看不見了,才說,
“好啦,這回可以不用強撐着面子,認輸了吧?”
本來心境已經平和,想通了大半的張老頭,眼睛即刻又瞪了起來。
楊橋一聽這話頭都大了,雖然不知道陸岑川為什麼對張叔這樣的不客氣,依然趕緊出來圓場,
“張叔,她小孩子家家的,就最在意這些口頭上的是非,您别生氣。”
張老頭卻瞪了陸岑川好一會兒,忽然說,
“我知道,你是覺得我對苗苗不好。”
“诶~?您竟然是這樣明白事理的人麼~?”
這态度把張老頭的火氣又拱起一層,捏着手忍住了。
這姑娘打從初次見面就一副挑着吵架的模樣,張老頭不是脾氣好的,到現在還能忍着着實不易。不過是因為知道了她是真有本事的人,覺得自己之前小看别人是做錯了,又想明白之前她指責自己對女兒不好并非是故意挑釁,而是真心不平,就覺得有些理虧。
又瞪了這一臉笑意的小姑娘一眼,張老頭決定先不理她,揮手把廣勝招到近前,
“你活兒幹完了麼?”
廣勝被未來老泰山召喚,立馬全神戒備,到他面前恭恭敬敬的答到,
“還,還沒有。”
張老頭被這恭敬的态度順了口氣,又去看陸岑川,
“我問他幾句話,你看是叫他幹着活回,還是說完了再去幹活。”
陸岑川聳聳肩,
“随便啊,廣勝哥要是能分心二用,我是沒所謂的。”
張老頭雖然沒明說認輸,但行動已經表明了态度。陸岑川看他第一件事就是先去跟女婿談話,覺得這行事還算靠譜,心中的評價反倒高了一些。
他們翁婿有話要說,陸岑川就跟楊橋稍稍避開,把之前比試的東西收拾歸攏。
輪到那塊豆腐,陸岑川又好好兒的打量了一番,彈性足夠,韌勁堅強。雖然他們剛剛并沒有實際烹調一下來鑒别口感,但這确實是一塊無可争議的好豆腐。
陸岑川放下豆腐直奔後院撈蝦籠子,兩條鲫魚正在籠中,合該拿來與豆腐一齊做一盤好菜,與懂得欣賞的小夥伴一同分享。抓着籠子回來,
“楊橋楊橋!中午一起吃飯啊~!”
楊橋一愣,他雖然老蹭東西吃了,但陸岑川這麼熱情的邀約還是第一次。他看了看豆腐又看了看她手裡的蝦籠子,吃貨回路果斷無縫對接,脫口應下,
“诶我這就去跟大嫂說中午不回去吃了!”
正在一邊嚴肅正經深入談話的張老頭跟廣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