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楊柯在家中收拾細軟,爹娘又專門請了宮中的阿婆來教她宮中禮儀,時間排得慢慢當當,可她學了這個轉頭就忘了那個。饒是如此,她也整天得不着閑,加上每日見着楊濤在跟前兒抹和眼淚,本來有些感傷的情緒也被攪和沒了。
皇宮那邊選揀了個良辰吉日,差了一隊人馬,一大早便到了楊府門前。磨蹭了半柱香的功夫,楊柯與爹娘揮手作别。轎簾落下,一聲“起轎”響起,後車四角的鈴铛叫得滴哩哐啷,轎子悠悠地朝着京城中央的紫微宮晃去。楊柯撩起車簾,伸頭往外瞧去。一路上的景象全是她平時見慣了的,但此刻卻尤為珍惜——往後三年裡恐怕自己很難再見到了。
馬車停在了東華門前,那裡已然站着幾個青衫伴讀。楊柯下了轎子,還未往前走去,宮門内轉出八名捧香宮女,後頭跟着位鴉青蟒袍的禮監太監,尖着嗓子道:“諸位且随咱家往文華殿拜印——”
話音未落,一聲斥罵乍起:“小心點兒!别髒了我的鞋!”楊柯被吸引過去,說話之人一身翠紋長袍,面色通紅,活像隻被惹急的螳螂。跟前跪着的粗使下人抖如篩糠,胸前衣襟上還沾着些泥點子,“公子,茶水實在太燙……”話還沒說完,燙水便淋了上來,原本焦黃的臉霎時通紅。
“這靴面繡的是蘇杭十二色絞金線,若被沾上了茶水,拿你全家性命來換都不夠!”
周遭伴讀們或嗤笑或搖頭,楊柯仔細一瞧,那公子銀靴上的水印不過拇指大小,落在雲紋上幾乎微不可辨。
她正感惱火,卻聽宮牆拐角處傳來鐵甲相撞的铮鳴:“文華殿前喧嘩者,杖二十。”接着一列馬騎魚貫而來。馬上之人各個身長八尺,頭戴鳳翅金盔,手中朱纓丈二槍映着朝陽寒光凜凜。
楊柯頓時看直了眼,想來他們便是大名鼎鼎的羽林衛了。雲昌吉所屬的雲氏一族執掌京城安防,統禦九門禁軍,而羽林衛則是從萬千軍中精銳裡層層篩選、萬裡挑一而來,專職守衛皇室安危。楊柯忽而想到雲昌吉平日裡那副呆頭呆腦的模樣,為何同為禁軍,二者竟有這般雲泥之别?
“大人,且把這賤奴打發了去!”螳螂竟惡人先告狀,指着跪地的下人高聲喝道。
領頭的羽林衛開口道:“今日李公子的鞋上沾的是水,昔日令尊的甲胄上沾的是血。”原來這螳螂乃是鎮北将軍李沖次子,“如今你既已入宮,擔任皇子伴讀,這是家門榮耀,也是家門責任,還請李公子行事穩重,莫要辱沒了家族聲名。”
聽了羽林衛的話,螳螂的氣勢也癟了下去,但仍梗着脖子道:“多謝大人提醒。我自會處理家事,就不勞煩大人費心了。”
羽林衛微微颔首,目光掠過螳螂,繼續驅馬向前。
楊柯望着他們威風堂堂的背影,竟莫名冒出一絲憐憫,還沒等她弄明白心中所想,便聽見公公的尖嗓子重又響起:“諸位,時辰不早了,随咱家去殿内拜印吧。”
忙活了一盞茶的功夫,衆人終于走出了文華殿。還沒來得及歇口氣,男子與女子又被分别領到不同的宮殿去。
“各位姑娘,今日便由老奴為你們細細講解宮中規矩。”此人名喚張嬷嬷,生的一張瘦削臉龐,皮膚雖顯松弛,但瞧着面相倒不讓人反感。“既已踏入這宮門,往後行事可就不能再像自家府裡那般随性了。老奴接下來的話,還請各位務必記在心裡。”她清了清嗓子,肅然開口,“每日卯時一到,宮門準時開啟,待到戌時,各宮門落鎖進入宮禁。除了值夜當差的,其餘人等一律不許随意走動。但凡有人膽敢違逆,将以違反宮規論處!”
說到最後一句,唾沫星子快要飛到面前人的臉上。她滿意地檢收到衆人怯意的神色,視線最後停在了離她最近的伴讀身上,“煩請姑娘重述一遍。”
那女子倒也不懼,臉上瞧着機靈,眼珠子轉了圈,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話講了個完全。
張嬷嬷滿意颔首,又揚起下巴,繼續道:“身為皇子伴讀,諸位更需嚴守時間與規矩。卯時初刻前着整潔服飾至皇子居所陪膳,随後一同前往書房,全身心投入課業學習。”
一人插言問道:“嬷嬷,我們明日便能跟皇子一同學習了麼?”
張嬷嬷的臉上露出淺笑:“姑娘莫急,本月尚書内省會教導各位宮廷規矩、詩書禮儀,待各位禀姿合格,再同皇子公主們一齊上課。”
說完,側門處走進來幾名宮女,手裡端着木盤,木盤上整齊堆疊着錦帶。
張嬷嬷執起一條,“從今日起,你們腰間都需系上如意結,往後可不許随意摘下。”說話間,宮女遞來錦帶,張嬷嬷演示系法,衆人接過後紛紛纏上腰間,手上也跟着動作。
楊柯眼瞅着張嬷嬷的手左繞兩圈,右繞三圈,腦子裡也跟着雲山霧罩,隻好胡亂卷了幾下,打了個松松垮垮的結。
諸事一一安排妥當後,衆人便在宮女們的引領下,分别前往各自居住的宮殿。楊柯恰好被分配到由張嬷嬷帶領。此番前行不能再走上次的路徑,而是得繞過神武殿,從偏門進入後宮。盡管天剛破曉,宮道上早已滿是往來的宮人。他們身着一式的宮裝,渾像畫本師傅偷懶時随手勾勒的一列木偶。沒人時便低着頭,身子蜷縮着,見着人便擡首堆笑、躬腰行禮,臉上的皮肉反倒舒展得格外開,一套動作下來熟練敏捷,看得楊柯又是驚歎又是佩服。
如今才剛入夏,日頭便曬得人直冒汗。楊柯碰了碰青桃衣袖,視線帶向她手裡拎着的木盒子,悄聲道:“取些出來。”木盒裡放着用來納涼的冰塊,既然已經走得出汗,拿些擱在嘴裡豈不美哉?
青桃的手剛伸進木盒,張嬷嬷的聲音便冒了出來:“姑娘,但凡不在自己房中,除了陛下與娘娘賞賜,可不能随意拿東西吃。”話雖平淡,可她額頭上的細汗倒是挺多。
楊柯嘿嘿一笑,湊上前悄聲道:“嬷嬷,要不你也來點兒?冰塊放到嘴裡一會兒就化了,誰也看不出來。”說着攬過她的肩頭,“我保證不跟人說。”
張嬷嬷的臉瞬間變黑:“你當我是什麼人?”一把将楊柯的手薅了下來,垮着臉擰着眉,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楊柯一臉錯愕,青桃朝她使了個眼色,“嬷嬷不怕熱。”
女包拯的聲音從前邊傳來:“姑娘們,再磨蹭的話,太陽都快下山了。”二人接着趕忙追上去,一邊嘴裡還嘀咕着:“這鬼地方都是什麼人呐?”順手又往嘴裡塞了個冰塊。
路過鎏芳宮時,一陣低低的嗚咽聲突兀傳來。楊柯被哭聲勾住了腳步,忍不住探頭朝裡張望。隻見幾個年輕宮女正緊緊圍成一團,身姿佝偻,蹲在地上低聲抽泣。這麼漂亮的宮苑内,竟有人如此悲傷。
張嬷嬷也停了下來:“楊姑娘,在皇宮裡,最要緊的便是收起你的求知欲。”
楊柯聞言看向她,她語氣随之一厲:“好奇心害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