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柯也探頭去看,視線觸及的那一瞬,心跳莫名快了一拍,本要伸手去摘的葡萄竟從指尖滑落。
是他!前幾日在景泰宮外與自己相談甚歡的侍衛,竟是當朝皇帝第七子、宣王宇文伯喻!
宣王啟步還席,坐下時似乎往皇帝右首側頭略望,楊柯慌亂地垂眸,像是做賊一般心虛,但又奇怪于自己的反應,明明騙人的是他,可自己卻如臨危上陣一般手忙腳亂。
身旁的侍女杜衡低聲向她介紹:“宣王殿下乃陛下最為鐘愛的皇子。因他聰慧過人,才情出衆。陛下見他,仿佛得見年少時的自己,故而對殿下的恩寵遠非其他皇子所能企及。通常皇子年滿十五,便需遷出皇宮、另立府邸。而陛下卻一直将宣王留在宮中,直至十八才讓他出宮居住。如今又因為常常召見他,來回甚是費時,便為他開了先例,準他在原先的翠微殿住下,這等待遇,除了因協理政務甚得皇心的羲王外,隻有宣王了。”
“原來如此。”楊柯故作了然地點頭,實際是在強裝鎮定,不想讓杜衡看出她的異樣來。
杜衡疑惑道:“诶,姑娘的詩詞才華同樣不俗,到宮中也久了,怎麼會不認識宣王?”
好不容易恢複冷靜,楊柯重又緊張了起來。與宇文伯喻的兩次相遇皆系違反宮規出逃,她又後知後覺,兩次都未看出他身份不凡,他說什麼自己便信什麼,哪裡會想到他其實是宣王。
于是随口诹了個幌子:“自然是聽過。但我不過是一介平民,沒機會見到宣王。”
杜衡聞言點了點頭,便不再說什麼了。
見她的注意力又回到席上,楊柯才松了口氣,低頭一看,手心已經是滿滿的汗。
宴席到了後半,天色也漸晚,見皇帝和後妃都已回宮,不少人索性離了位子,跑到别處聚在一起。樂白跟着幾個女使倚在湖邊的白玉欄杆上把玩着什麼,陣陣笑聲絡繹不絕。附近宇文拓同幾個皇子在一起品酒作樂,聲浪仿佛過年的炮仗,一浪高過一浪。他們的歡歌笑語此刻卻如毛刺一般撓得楊柯心亂如麻,心頭仿佛被一團棉花堵住,想要用力擊打卻軟軟綿綿地毫無作用,想要使勁撥開卻越散越多。無奈之下,隻好往嘴裡一杯又一杯地灌酒。
楊柯對着身旁的雲昌吉囑咐道:“昌吉,等會兒青桃若要尋我,就告訴她我在附近,讓她莫要來找我。”
“好,好。”昌吉心不在焉,他的視線就跟夏天草叢裡的蚊蚋一樣,圍着場上的舞女打轉,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見他這癡呆模樣,楊柯也懶得理會,索性直接起身離開。正穿過人群,埋首快步走着,沒想到迎面撞上了來人的胸口。
“哎喲!”腳下步子太急,楊柯與對面的胸膛撞了個實實在在。
來人小心詢問道:“沒事吧?”
楊柯按着額頭,欲要張嘴呵斥:“你走路怎麼不看……”可剛一擡眼,便被生生地噎了回去。面前不是别人,正是宇文伯喻。這一瞬她才明白什麼叫作“擇日不如撞日”。暖黃色的燭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她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隻是愣愣地看着他。
對面眉眼含笑:“幾日不見,認不出我了?”
楊柯尴尬笑道:“殿下何其出衆,僅僅一面之緣便叫人難忘。臣很早便聽聞殿下的才華,沒想到前幾日在殿下面前班門弄斧,真是羞愧。”
他的眼底閃過一絲失落,臉上仍是和煦的微笑:“說來抱歉,之前騙了你。但我本意是想與你做朋友,并不想讓身份幹擾了你我的情誼。”
若是旁人這麼講,楊柯多半覺得敷衍虛僞,但從伯喻口中說出來,她反而感到欣喜,于是也對他笑道:“這算不了什麼。能得一知己,當是人生幸事。”又對他關心道:“撞得疼不疼?”
伯喻笑着搖頭:“我沒事。阿柯,看你腳步匆匆,有什麼急事嗎?”
楊柯心想,能有什麼急事,還不是因為你?
“七月初七,自然是去找情郎。”宇文泰從台階上信步走了下來,表情依然是平常那副欠樣。
楊柯自知心中有鬼,目光不敢同他對視,隻是垂眸朝他福身行禮。
宇文伯喻反而調侃道:“真的?那我豈不是又壞了你的好事?”
楊柯悶悶道:“你聽他胡說,哪有這回事。”
宇文泰劍眉挑起:“那你急匆匆的要去幹什麼?”
“我……我是去……去找青桃,這丫頭走了許久也不見回來,這麼晚了,我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是嗎?我方才還見她在座席上斟酒,怎麼到你嘴裡就不見了?”
人在一生中總會碰到一些人,專在你最狼狽時現身,但其目的并非雪中送炭,而是嫌這境況還不夠惡劣,再來雪上加霜,宇文泰對于楊柯而言,便是這一類人。
楊柯飛瞄了一眼伯喻,見對方也疑惑地看着她,于是裝作驚訝道:“原來她回來了,多謝羲王殿下提醒。”
沒成想宇文泰竟也臉皮厚地應了下來,轉頭對伯喻道:“老七,适才父皇倒是在找你,有些軍糧上的事要同戶部商讨。”
伯喻立即道:“好,二哥,那我們即刻前去吧。”說完,便朝楊柯拱手道歉,“阿柯,看來今晚不能和你暢叙了,改日我們再一同喝酒?”
楊柯扯出一個微笑:“當然可以。”
他颔首微笑,回身同宇文泰一齊離開了。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楊柯的心裡竟感到空落落的,好像兒時偷嘗了爹爹剩在桌上的最後一口酒,入口時微醺甘甜,還想再抿一口卻沒有了,隻能委屈地就着回憶仔細咂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