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東邊的紫英閣内,紅木雕花的門窗朝外大開,漏出裡頭的鬓香軟語、笑語喧喧。
一個身着紫衣的中年男子緩緩平步至内,跟着小厮的指引到了四樓。垂花門前的紗簾被撩起,男子走了進去,房中已然坐了兩人——羲王宇文泰,他身側坐着的便是糧商江植。
紫衣男子對着宇文泰作了一揖:“近日聽聞殿下在塞外遇刺,不知金軀可曾痊愈?”
“勞蘇大人挂懷,本王并無大礙。其實那些刺客……”宇文泰微微一笑,放下手裡的蒙頂甘露,“皆是我指派的。”
原來此人便是新任督糧官蘇明義。他與江植面面相觑,眸中皆是驚訝。蘇明義略一沉吟,拱手追問:“敢問殿下,此事可與樂白郡主落馬之事有所關聯?”
宇文泰端起茶盞輕啜一口,冷笑道:“不錯。麗妃妄圖先發制人,借行刺之事構陷本王。可惜她千算萬算,未料到本該騎上那匹驚馬的不是父皇,卻是樂白。如今她這盆髒水,倒是盡數潑到本王身上了。”
“宮家出手向來陰毒,慣會在暗處設局。”他忽地收聲,目光落在宇文泰身上,“可惜他們碰上了羲王殿下,能以血肉之軀入局的,除了您,恐怕再無别人了。此番苦肉計一出,陛下豈有不信之理?”
一旁聽着的江植按捺不住,插嘴道:“草民在越州時,時常聽人提起易望林大人。此番他推舉蘇大人做督糧官,順水推舟送了兵部一個人情,比起吏部的宮家來,倒也還算厚道敞亮。”
話音落下,卻見宇文泰和蘇明義二人皆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不禁思忖道,莫不是自己看走了眼?
宇文泰笑着呷了一口茶:“江老闆雖是商賈出身,倒還有副菩薩心腸。”
江植頓時回過神來,額角沁出冷汗,慌忙找補道:“草民見識短淺,瞧不出其中名堂,還望殿下和蘇大人指點。”
蘇明義解釋道:“江老闆有所不知,卑職并非由易大人指派。當時他不過向陛下奏請新設一個督糧官,但他既未提兵部人選,更沒點我蘇某的名。”他似笑非笑瞄了一眼宇文泰,又繼續道,“易大人這步棋妙就妙在,若交由戶部選派,便能安插親信滲透兵部,正合他心意。若陛下仍命兵部管轄,那籌措軍糧、管理糧道的燙手山芋便徹底砸在兵部手裡了,諒兵部也束手無策。您說,這個提議好還是不好?”
江植直拍大腿:“瞎!那兵部豈不是就這麼被他架住了?”
蘇明義颔首:“正是。”
江植重重咂舌:“老滑頭算盤打得真精!”話畢,他反手輕揮,身後小厮托着描金漆盤上前,漆盤上壓着一沓用朱繩捆紮的文書,暗紅封泥上還留着新鮮的指印。
“殿下,七日之約已到,田詠送來的東西都妥當了。”他将漆盤推向宇文泰,宇文泰修長手指掀開文書,尚未泛黃的宣紙上密密麻麻布滿了見不得光的秘密。
江植探身用袖口虛點某處:“工部本該用來修繕河閘的兩萬兩官銀,一半都用去打點吏部了。”蘇明義憤然道:“荒唐!上個月,戶部撥給工部兩萬兩河工費,說是要修青峽關的閘口,竟然讓周煥塞進了吏部的私囊!”他袖口紫袍翻飛,“這等鼠輩不除,朝廷根基遲早要被蛀空!”
江植繼續道:“蘇大人先别急着氣惱,這裡頭藏的禍事可比您想得更駭人。這些條目,記載了吏部官員收受賄賂的明細,還有他們私自截扣的十二道彈劾漕運的奏本。”他冷笑一聲,“周煥那蠢貨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宇文泰冷靜問道:“田詠的記錄都抹幹淨了?”
“那是自然。田詠哪會坐以待斃,他早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他見宇文泰翻開另一疊文書,立即指着内頁道:“小四倒是記恩,連順風茶鋪的流水賬都帶出來了。”他手指重重叩向其中一頁,“您看這荒唐事,順風茶鋪每日采購茶葉量隻有兩斤,但他們每日發放的加急通牒竟有兩百張!周煥怕是糞叉子戳了眼,連這般破綻百出的把戲都敢使!”說罷嗤笑一聲,“幸好這草包不是咱們這邊的,否則非得壞了大事!”
宇文泰蓦地合上賬本,問道:“物證呢?”
江植拱手道:“殿下放心,那批特制的銀兩已連夜封存妥當。堿水往上頭一淋,即刻變紅。等三日後蘇大人在禦前呈上鐵證,任周煥長千張嘴也辯不清。往後,青峽關總算是要安甯了。”
宇文泰擡手道:“勿急,一個周煥算不了什麼,若是能借此撕開個口子——”話音未落,他凜凜目光掃過二人。
江植喉頭微動,餘光瞥向蘇明義,隻聽蘇明義沉聲道:“殿下高瞻遠矚,隻是卑職尚有疑慮。”
宇文泰爽快道:“但說無妨。”
蘇明義湊近道:“按計,我們放出無錢購糧的消息,再順勢将國庫虧空的矛頭指向工部那兩萬兩河工費。”他頓了一頓,聲量放低了些,“可是後面最關鍵的查賬,還得靠戶部來辦。如今戶部半數要職皆被宮、易兩家把持,這些人精得很,他們當真願意領我們的情?這些天,我瞧着戶部一點兒聲都沒有,心裡不上不下的。”
宇文泰把玩着盞中茶湯,笑意漫過嘴角:“蘇大人多慮了。古語有雲,‘淺水喧嘩,深潭無波’。”他輕晃茶盞,漣漪蕩碎水中星眸,“戶部目前雖暫無動靜,但老七會明白我們的意思。”
蘇明義怔了怔,旋即恍然撫掌:“既如此,卑職便放心了。”
江植聽了他二人的談話,也大概齊明了了其中奧秘。忽而想到了什麼,上前道:“殿下,還有一事。田詠又向我們要了一處田宅。”
“昨日給他那座還不夠好?”
江植遲疑道:“他嫌棄宅子不夠敞亮,想換一處。”
宇文泰冷哼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那給他回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