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伯喻帶着楊柯騎上随風,青馬揚蹄踏碎滿地金輝,朝着皇城正門疾馳而去。
路上禁軍目光觸及他們時,皆默契地調轉了目光。除了出塞,這是楊柯頭一回走正道離開這座宮殿,看着眼前朱紅宮門次第打開,一種爽快的意味油然而生。
楊柯靠在伯喻的懷裡,這一刻,不隻是平日裡的安心,更有一種與他同赴桃花源的快樂。
半柱香的光景,二人已經驅馬來了城郊。
群巒在暮色中褪成黛色剪影,山腳的渭河盤桓虬曲,足下的官道似泛白草繩爬至城牆腳底,那裡橫列着整齊的營地,灰褐相間的葦席窩棚偶有火星明滅,像是誰在褪色的補丁上抖落了香爐灰。
“铛!铛!”兩聲悶響後,窩棚裡頓時嗚嗚嚷嚷,鬧成一團。
“前面發生了什麼?”楊柯抻着脖子去探。
伯喻答道:“那裡是朝廷設立的義莊,用來安置流民。這個時辰,恰好到開倉放糧了。”
榆木粥棚下,兩個衙役正用長柄木勺敲打鐵鍋,流民從葦席窩棚裡湧出,豁口的粗陶碗碰出清脆的碎響。
一個穿短褐的老漢抓住衙役的袖口:“官爺行行好,這粥稠得能立住筷子,賞碗清水潤潤嗓子吧。”
“今日領了多少了?”
那老漢從懷裡掏出一塊木條:“還有半升。”
那衙役抻着脖子瞧了瞧,而後擡起下巴朝着不遠處的陶甕示意:“你去那兒領吧。”
老漢拄着拐杖,朝着青石台階上的陶甕踱去,将手裡的木條遞給了陶甕邊上站着的衙役,衙役掀開了頂蓋,給他盛了一碗清水。
見那老漢拿到了水,衆人也蠢蠢欲動起來,一個一個都撺掇到了鐵鍋邊上,原本在盛粥的衙役不耐煩地大吼道:“都排好了!敢搶食的,今晚上輪不着飯吃!”
話音落下,人群如揉皺的紙張驟然舒展,又繼續乖乖排好隊伍,捧着碗等着食。
一個抱着嬰兒的婦人不信邪地從人牆中擠了上去,指着自己皲裂的嘴唇道:“官爺,賞小女一些水吧,嘴唇都裂出血了。”
衙役道:“木條呢?”
婦人遲疑地看着他,還是從懷裡掏出了木條。衙役搶了過去,癟了癟嘴:“按戶部新規,領過栗粥者,兩個時辰後方能取水。”
婦人一聽,立馬不樂意了:“我還有半升水沒領呢?再過兩個時辰,都到明日了,這半升豈不是全都浪費?”
衙役無奈道:“誰讓你早不來?”
婦人起了哭腔:“孩子鬧個不停,我哪兒記得時間呀。”
衙役朝她擺擺手:“快回去吧,快回去吧,下次長個記性。”
婦人不聽,攥着衙役的袖子:“官爺,你就行行好,讓我領了就是,本來我也有半升未領。”
“丙字區七百戶每日巳時、申時各領一升,誤差不能過半刻鐘,這是按漕河晝夜流速差算出來的最優解。”伯喻牽着随風,楊柯跟在他身後,二人緩緩走到了窩棚裡面。
衙役見了他,臉色一變,立刻下跪行禮:“卑……卑職參加殿下!”
這一言激起千層浪,人群頓時沸騰了起來,“是宣王殿下!”“居然是殿下!”“皇子怎麼會來我們這地方?”
幾個衙役揚聲道:“肅靜!肅靜!領過粥的趕緊回去,沒領的繼續排隊!”人群重又安定了下來。
那婦人臉上一喜,走近了伯喻,忙下跪道:“民女參加殿下!”
伯喻扶她起身:“快起來吧。”
婦人抱着懷裡的孩子,湊上前道:“今晨孩子哭鬧誤了時辰,殿下可否通融?”她懷中的嬰兒面色紅潤,正抓住母親汗濕的衣襟咯咯直笑。
伯喻緩緩道:“不是在下不肯,隻是考慮到,若給您這半升水,恐怕衆人皆相仿效。長此以往,水源管理便要亂套,大家用水都會受影響。”
婦人臉色一變,怒道:“無非是半升水的事情,哪裡有那麼多的顧慮了?”
楊柯見她不講道理,走上前道:“姐姐,殿下是為了大局着想,若今日為你開了先例,那衆人便都可以不按時間領取水源,漕河的水終究有限,若是打亂了秩序,那大家以後還有什麼水喝呢?”
“話說得真是好聽,我看那陶甕裡都是水呢!”她目光往伯喻臉上一瞥,轉身對着衆人,大聲吆喝道,“他是柔然王妃生的,一個胡種皇子,豈懂漢人疾苦?”
人群頓時被挑動了情緒,其中一個平頭漢子嚷嚷了起來:“劉姐姐說得沒錯,義倉裡那麼多糧食,要不是他定死了額度,我們至于餓肚子嗎?”
一人質問道:“你怎麼知道義倉裡有多少米?”
那漢子大聲道:“我親眼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