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緻是這個意思,”楊柯徐徐道,“滁州流民精于農事,正好教京城農戶改良灌溉之法;咱們城裡的紡織工坊,也能派些巧手工匠,教他們織錦裁衣的門道。這樣一來,滁州流民可憑農耕技藝換銀謀生,借紡織學習掌握新業,逐漸在京城紮根落戶;而京城農戶呢,跟着滁州人改良了灌溉之法,地裡收成能多不少,糧食吃不完還能拿去賣錢。等到滁州流民在織坊裡上手了,不僅能幫忙幹活,還能把老家那邊的花樣帶過來,和京城的樣式一結合,保準能做出新鮮好看的布料。”說完,她撓撓頭,“不過是我的淺見,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想法不錯,”公孫扶額思索,目光滿是贊賞,“你可有跟殿下提過?”
楊柯想起上次的刺殺一事,磕磕巴巴道:“上次……時間緊急,沒機會和他說。若能得到大人的建議,再向伯喻提議豈不是更好?”
公孫苦笑着搖頭:“戶部這段時日為着流民生計之事頭疼,讨論了許多回,也沒給我們一個說法。”
楊柯聽言來了勁:“我這就去寫個條陳出來!”
公孫忙拉住她:“先别急,此事涉及部門衆多,恐怕會有人從中阻攔。”她擰了擰眉,擡眸時眼中多了些鄭重,“羲王那邊的事暫時緩緩,反正伴讀調選還有段時日,等我先去同戶部商讨商讨,再來同你細聊。”
楊柯心裡頓時輕快了不少,嘴上立即答應道:“好。”
公孫走後,楊柯心裡又開始思念起伯喻來,不知何時再能見到他,念及此,腳上的步伐又加快了。
殘日西沉,雲幕高張。
渭水河畔,李元正騎馬緩行,官道揚塵處,一輛雪色馬車緩行而來。車簾錦緞雖然未見龍紋鳳繡,但車轅上纏繞的鎏金銅鈴卻昭示着非比尋常的身份,這馬車正是宣王府的座駕。
李元勒缰下馬,面前的馬車也随即停下。車簾撩起,露出了意料中的少年容顔。
十年前,辭官的李元應诏入宮赴宴。宴席上,皇子們在生母示意下,一個接着一個,争相向皇帝展示自己的學有所成。皇帝淡然處之,而百官們則不緊不慢地觀賞着小皇子們的争寵。
但總有一些人,能夠邀天之好,輕易而舉地獲得所有人的喜愛。
七皇子出現時,大家的目光毫無猶疑地被吸引過去了。
李元這輩子見過許多人,但與芝蘭玉樹這四個字如此契合的,隻有宣王伯喻。不僅皇帝對他尤為寵愛,就連滿朝文武也毫不吝啬地向他示好。
可後來,李元在這個少年的眼睛裡,看見了連自己都為之驚歎的東西。
那是一種恨意和歉意交織的情感——他抱歉着戰亂帶來的貧窮、疾苦,憎恨着權力底下的殘忍、醜惡。
母親的病逝、柔然的腐朽,身為敵國皇子的無力,正如他的血脈一樣,将他生生撕裂。
即使李元早已抽身廟堂,但一直以來,這個少年的消息總是引他留心。
近日,滁州流民湧入京城,引發民亂。正如五年前堅持修建江堰一樣,伯喻力壓衆議,堅持将流民就地安置。
官道上,李元翻身下馬,恭敬作揖:“微臣參見殿下。”
“李先生,别來無恙。”伯喻擡手回禮,舒然淡笑道,“先生怎麼從西城的方向來?”
“老朽有個酒友住在西城,回來的路上剛巧路過流民營,于是停留片刻,看了看營中情形。”
伯喻眸光微亮,語氣帶着敬重:“即使遠離廟堂多年,先生仍是心懷蒼生。”
李元捋着胡子,哈哈笑道:“少不識愁,老難忘憂。殿下擡舉老朽了。”他笑聲漸斂,“多虧了殿下,滁洲湧來的流民得以安生。”
伯喻拱手道:“李先生博古通今,不知對戶部眼下的安置之策,可有什麼見教?”
李元望着天邊殘雲,低吟道:“壁破風生屋,梁頹月堕床。哪知牧民者,不肯報災傷。”話音頓住,蒼老嗓音裡裹着歎息,“百姓流離失所,最怕的便是無枝可依。殿下能讓他們落地生根,乃為雪中送炭的良策。”
伯喻謙遜一笑:“得先生一句認可,勝過百道嘉獎。”
李元憨笑道:“殿下有治國大才,豈是我這糟老頭子能指指點點的?”說完蓦然長歎,渾濁老眼望向宮阙方向,“或許,以後的大夏更要仰仗殿下了。”
伯喻眼眸微閃,淺笑颔首道:“伯喻生不逢時,未能像大哥二哥一般,得先生耳提面命,實在是遺憾。”
李元爽朗一笑:“殿下不必拘禮,往後倘若有何需要,一紙诏書,我即刻入宮。老骨頭閑散慣了,早沒了那些彎彎繞繞的規矩。”他忽而展眉道,“說來也巧,老朽有一徒兒,今年入宮當伴讀,不知殿下可認得?”
伯喻臉上劃過一絲苦澀:“阿柯與我已是知己。她才思敏捷,不愧為先生足下弟子。”
李元笑道:“若是如此,便最好不過了。阿柯生性調皮莽撞,還望殿下海涵。”
伯喻拱手道:“先生客氣。”
二人告别後,馬車繼續往前行駛。伯喻靜坐車内,閉目養神,指尖輕輕摩挲着衣袍下擺,絲綢在他掌心揉出深深褶皺。
忽然“咔哒”一聲輕響,一隻香囊從他衣袖中掉落,上面繡着的彎月與今日的格外相似。伯喻伸手拾起香囊,手卻忽然頓住,指尖微微顫抖。
凝視良久後,他才終于解開絲繩。紙條上的字迹刺入眼簾,伯喻渾身劇震,眼神瞬間暗了下去,整個人似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不知過了多久,伯喻再擡起頭時,那雙褐色眼瞳中已是深深的憤怒,但在那憤怒之下,是稠得難以化開的悲怆和絕望。
車外夜色漸深,遠處傳來梆子聲響。寒夜的白霜已經暗中入侵,森森冷氣匍伏于地,不動聲色地占領下每一寸土地。在滿身冰冷之外,唯有胸前的月牙玉佩,固執地散發着溫熱。
滿身的冰冷之中,唯有胸前那枚月牙玉佩,固執地散發着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