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觀雲閣,楊柯心中雖仍感失落怅然,但竟未如自己所料般,像一月前那麼疼痛了。
看着天色放明,身子疲憊得也無暇再去多想,楊柯卸去簪環便和衣倒在床上,睜開眼時,已是第二日晌午。她揉着額角,照舊捧着文書往武華殿去。
方一踏進書房,瞥見宇文泰伏案批奏的側顔,楊柯心底忽然掠過一絲異樣的局促。
明明昨日自己行事并無差錯,為何無端這般心虛?
楊柯暗自搖頭,将這種古怪情緒歸咎于連日勞累,低着頭悶着聲彙報完了所有文書。一趟下來,宇文泰倒是沒發現什麼異樣,甚至破天荒地讓她早早回去歇息。楊柯難得清閑,自然當即應下。剛掀開書房的珠簾,一陣涼氣襲上了鼻尖,她猝不及防打了個噴嚏。
“昨日我還同伯喻說你身體康健,怎麼今日便傷風了?”宇文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幾分揶揄。
楊柯心裡一滞:“是……宣王殿下問的麼?”
話畢,轉身朝他望去,那一雙黑眸裡閃着不懷好意的光芒:“你更希望是哪一種?”
楊柯垂眸淡笑:“若不是他主動問的,殿下又何必多此一舉?”
“他問不問是他的事,”宇文泰從容起身,足下腳步向楊柯緩緩靠近,“我說不說是我的事。”
楊柯後退半步:“那回不回答,便是我的事了。”聲音卻不似往常一般底氣十足,輕飄飄的,好似不願讓人聽見一樣。
“聰明勁兒全用到這兒了。”宇文泰低笑一聲,轉身時手裡的暖爐徑自塞進了楊柯懷裡,“讓彩鳴帶你去側殿拿些紫蘇,免得有人以為本王苛待下屬。”
楊柯蓦地一愣,掌心的暖爐熱烘烘的,隔着衣料也燙得胸口發熱,可那股從心口漫上來的熱流,卻比暖爐更灼人,燒得她雙頰薄紅、耳尖發燙。
“殿下,府上來了急訊。”小順子掀簾而入,聲音裡帶着幾分惶急。
宇文泰聲音一沉:“什麼事?”
小順子輕歎了一聲:“李城……沒挺過申時三刻,血盡而亡了。”
宇文泰握筆的手頓在奏疏上,墨點洇開小團陰影,“知道了。撥三百兩官銀給李家,按四品儀制厚葬。”
“是。”小順子垂手退後半步,又接着道,“還有一事,陛下剛傳了口谕,要召見殿下,還說要楊姑娘一同前去。”
宇文泰蓦地擡眼:“為何要楊柯去?”
“陛下說……”小順子觑着他臉色,“楊姑娘日後要擔禦侍令的差事,自然要熟悉熟悉政務,故而這回特地吩咐了讓楊姑娘一同前去。”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到了勤政殿,皇帝正坐于禦書房内,六部尚書分席列坐兩側。
還未坐穩,皇帝目光便落到了楊柯身上:“泰兒,柯兒在你手下幹得如何?”
宇文泰拱手正色道:“回父皇,楊姑娘行事穩妥,于文書案牍極是用心。”
皇帝手中茶蓋撥弄着杯中浮葉:“嗯,不錯。”
楊柯望向皇帝,心中微微發緊。他接下來的話,多半是要提及禦侍令的差事了。可等了半天,這皇帝卻久久不言,似乎對手裡的茶葉更感興趣,隻皺着眉頭,專注撥弄着茶盞裡的浮葉,仿佛那幾片碧螺春藏着萬千機要似的。
楊柯悄悄瞥向宇文泰,卻見他面色平靜,倒也看不出什麼波瀾來。
演什麼啞巴戲呢?楊柯正暗自腹诽,忽聽内侍高聲通傳:“陛下,章将軍已經抵達京城!”
皇帝執茶盞的手微頓:“哪個章将軍?”
“章滿章老将軍!”
皇帝忽而輕笑:“呵,回來得倒挺快。”
“将軍此刻正在宮門外請旨觐見。”
皇帝指尖叩了叩桌案,稍作沉吟,揚手一揮:“宣他入内!”
不出多時,一陣铿锵有力的腳步聲從殿外傳來。楊柯與衆人一樣,視線牢牢膠在來人身上。
百聞不如一見,她尤其好奇,能将大夏攪成一團亂麻的人,究竟是何等模樣?
鐵甲撞擊聲越來越近,終于,一道高大人影出現在殿門前——此人身厚肩寬,額角斜斜烙着一道三寸長的疤痕,從發際蜿蜒至眉骨,生生将濃眉劈成兩段。濃眉下的雙目,更似凜凜刀光,方正的腮邊胡須青白,恰如鋼針鐵線。
章滿大步入内,站定後跪得極慢,鐵甲摩擦聲刮過檀木地闆,映得周圍屏息的衆人越發安靜。
“臣章滿,叩見陛下!”這聲音如京城中央那尊千年古鐘,震得楊柯身前杯中酒微微發顫。
皇帝徐徐走下龍椅,行至章滿身前,雙手虛扶其臂彎:“滿兄遠征歸來,何需行此大禮?快起!”
章滿卻未急着起身。始終保持着膝蓋觸地的姿勢,好似一尊石獅,穩如磐石。
待皇帝扶了第二下,他才撐着腰杆直起身子,甲葉摩擦時發出清亮的振音。
皇帝擡手虛按:“滿兄遠征勞苦,快些落座。”
“多謝陛下。”章滿退後兩步在文臣列首落座,雙手順勢搭在大腿上,腰背挺如槍杆,勢同虎踞,不怒自威。
皇帝面帶微笑:“滿兄這次回來,帶回了什麼好消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