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了。
夜半負責服侍宇文泰的宮女走了出來,手上端着食案,上面的碗盞都蓋着,想來裡頭的飯菜是碰也沒碰。
楊柯掀開帷幔,宇文泰正斜倚在案幾前,一股酒氣彌漫在他周圍。
“殿下今日好雅興,喝的是什麼酒?”楊柯故意提高了聲調,想要緩解一些沉郁的氣氛。
宇文泰似未聽見,隻是擡手往酒杯中斟酒,水珠濺到桌案上,“我一直以為,隻要我多分走六部的權力,便能為章家多赢一分,便能保護我想保護的人。可為什麼,他們都被趕走了?”
楊柯對四周的侍女吩咐道:“你們先下去。”
宇文泰低聲呢喃:“他們都被我趕走了……”
楊柯按下他手裡的酒杯:“你喝多了,殿下。”
宇文泰撐案站起:“大哥被我趕走了,可馨也被我趕走了,李将軍,還有白伯伯……”
楊柯心中泛起一陣酸楚,安慰道:“他們不是被你趕走的,殿下,不要再自責了。”
宇文泰凝住迷亂的眼神,定定地望向她:“我也以為,隻要你來到我身邊,慢慢地,你就會接受我,可我又錯了。”
楊柯輕歎道:“殿下……”
他閉上了眼睛,緩緩道:“阿柯,能不能不要叫我殿下。”
楊柯無奈,随即改口:“阿泰,你喝多了。”
“不,我清醒得很。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擡起沉淪的雙眼,“如果你願意,就留下來聽我說說話,陪陪我。”
楊柯看着他混亂的模樣,不禁感到心疼。扶住他的手臂引他坐下,生怕他再搖搖晃晃地跌了身子,“你說,我願意聽。”
宇文泰看着蒙上一層柔光的楊柯,心裡蕩起了漣漪:“我問你,你為何要來我這?”
楊柯沉思了良久,道:“因為師父,也因為你。”
他露出不信的神情,楊柯繼續道:“我沒有騙你。起初,本想着能幫襯着師父些,反正剩下兩年,在哪兒待不是待。可來了殿下身邊後,才發覺事情越發不像我想象的那樣了。”
宇文泰的黑眸微微一眯,靜了靜,方道:“你想象的是怎樣?”
楊柯偷偷瞄了他一眼,“借着殿下的光,偷點兒朝堂的秘密遞給師父。”
宇文泰支起手臂,斜倚在墊子上,凝神望着楊柯,燭光照得她的臉格外柔和。
楊柯自嘲地笑了笑:“興許是我沒殿下和宣王的本事,又不像你們那般狠心,做不到置身事外,就連一直與我作對的劉悅出了事,都能為她跑前跑後,結果到了最後卻也什麼都做不了。”聲音越來越小,屋子裡好安靜,靜得隻能聽見他倆的呼吸。
宇文泰就這樣撐着頭靜靜地聽完她的話,而後緩緩道:“這個皇宮裡,最不缺的,就是既有本事又狠心的人。”
楊柯見他接下來像要誇自己,于是提前奉承道:“殿下今日喝多了酒,話也變得好聽了。”
他彎起嘴角,笑聲從胸膛裡逸出來:“像你這樣拍馬屁的人當然更多。”
楊柯讪讪一笑:“似乎殿下的酒量十分不錯。”
興許是一時頭暈的緣故,宇文泰竟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話中的揶揄:“其實我的意思是,這宮裡唯獨你有顆菩薩心腸。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句話用在皇庭之内,沒有更合适不過的了。我從小到大,見到最多的,唯有為利而來的人,開口閉口沒有一句實在話,隻有誰繞的圈子更多。倒是你這樣的人,莽莽撞撞,雖總是與人作對,但也簡單赤誠。”
楊柯嘿嘿一笑:“能從殿下嘴裡聽到誇我的美言,也不虧了今晚的佳釀。”
宇文泰笑睨着她道:“你的心雖然不狠,但嘴倒是挺快。”
楊柯順勢道:“不瞞殿下,我這嘴皮子功夫全是跟我娘學的。”
“哦?”
“我娘出身商賈,她爹一心想着做買賣賺大錢,也不管她,她從小便沒讀什麼書,也認不得幾個字,和我爹相識後,發現此人又會作詩又能畫畫,肚子裡全是她沒有的筆墨,立即便答應嫁給這個老頭。可惜啊,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嫁給楊濤以後,她才發現筆墨還是在自己肚子裡的好——因為我爹除了會寫字作畫以外,什麼也不會。”
“生了我以後,她越發看重讀書這回事。我剛學會說話,娘便催着爹帶我讀書認字,後來到了能寫字的年紀,又請了私塾先生來教,可我實在太小,聽不懂老頭嘴裡念叨的之乎者也,一上課便犯困,後來先生實在沒法,向我娘請辭,我娘隻好又找了個新的先生,但還是一樣的結果。後來有個先生對我娘說,‘你的女兒實在愚鈍,請神仙來都教不好。’我娘當場便惱了,開口就和先生辯論起來,硬生生把那老頭給罵哭了。”楊柯搖頭歎氣,“從此再也沒有先生敢來我家教書了。”
她本以為宇文泰又會開口譏諷,可他隻是凝着自己,眼裡是少有的溫情脈脈,她接着道:“後來我娘就帶着我去各地上門求教,我也跟着她學會了些嘴皮子功夫。不過最後才發現,身邊就有現成的老師。”
宇文泰疑惑道:“為何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