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晚以後,楊柯雖每日照舊去武華殿呈遞文書,但卻鮮少見到宇文泰,不知是他太忙,還是刻意為之。不過無論如何,兩人之間的尴尬已經被這些忙碌漸漸沖淡了。
她回到觀雲閣,剛坐下來,便打了個冷顫。初春的天氣總像個耍賴的頑童,前一陣還暖意洋洋,下一刻便乍暖還寒了。一股冷風不講道理地灌進來,直刮得人肝腸寸斷。即使是龍氣鼎盛的紫微宮,也難抵這刺骨寒意。
勤政殿外,剛完成奏對的章滿緩步而出,他已經脫去了戎裝,身上的紫色官服勉強把他周身的殺伐之氣壓了下來。
“舅舅,不知您是否得閑,外甥有話想與您聊聊。”宇文泰早已在門外候了許久,對于章滿的行蹤,他仍然像小時候那樣恪守分寸,即便了如指掌,也不會貿然打擾。
章滿揮手往宮門的方向引了引:“走吧。”
二人肩并肩往外走去。日光傾瀉而下,章滿不自覺地眯起了眼睛,語氣中多了些欣慰:“這回多虧了你在京中把持局面,擎兒那邊才能安心坐穩位置。”
宇文泰問道:“擎哥目前如何?”
章滿神色一肅:“他正在西北一帶加緊布防,打算下月直取天河城。”
聽到天河二字,宇文泰心裡忽然一滞:“不知舅舅是否還記得李城?”
章滿的視線頓了頓:“他是李沖的侄兒,當年成功打下天河,他賠進去了半條腿。”話音遲疑了一瞬,又問道:“他還在京城?”
“不在。”宇文泰語調平靜無波,“三日前,他在大理寺門前自戕。”
章滿略帶驚訝:“為何在大理寺?”
“那日正是李沖問斬之期。”
章滿竟笑了出來:“李沖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
宇文泰追問道:“舅舅何出此言?”
“五年前他離開前線、退居京城的同時,也在柔然購置了一套别業。”
“去柔然?他想做什麼?”
章滿答道:“不為别的,就為了他一家妻小。”語氣逐漸冷了下來,“那宅子,還是章家給他買的。”
“舅舅考慮得實在深遠,連退路都替故人謀劃周全。”宇文泰的語氣半是恭敬,但另一半卻是明晃晃的嘲諷。
章滿聽言一愣,他轉過頭,開始好好端詳起自己的外甥來。
在他的印象裡,那一雙眼睛總是坦坦蕩蕩,但終究還是透着些嫩。可如今,他卻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幼獅終于長出了獠牙,随時會咬向雄獅的咽喉。但他并不擔心,因為無論如何,他宇文泰的身體裡,始終流着章氏的血脈。
章滿忽然仰頭大笑:“我這個老頭子算得了什麼,殿下把宮家連根拔除,倒是不沾一滴血。”
宇文泰也跟着揚起了嘴角,但眼底卻不進一絲笑意:“您是如何知曉的?”
章滿的臉上挂着一樣的笑容:“雖然我人在朔州,但京城發生的每一件事,你們清楚的我都清楚,你們不清楚的我也清楚。”
面對自己向來敬重的舅舅,宇文泰已不想再虛與委蛇,于是直視對方,沉聲道:“您曾說過,傲不可長,欲不可縱。泰兒想知道,現在的您,當如何理解?”
章滿也收起了笑意:“泰兒,我知道你在怨什麼。但今日,舅舅必須要告訴你,大夏不可一日無西北,西北不可一日無章氏。這二十字,是我章家的榮光,也是我章家的詛咒。”
宇文泰望去宮阙的檐角,話語輕飄飄地落在風裡:“柔然與大夏兩國交好,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對章家不是!”章滿側首喝問,渾濁的眼珠布滿血絲,“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難道十年前麟兒的教訓還不夠?”
宇文泰的眼眸驟然黯淡,他看見房檐上的那隻麻雀,使勁撲騰着翅膀卻飛不過小小的三寸天地,十年前的窒息感又重新襲來。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柔然不能不打,但不能全打。沒了外敵,章家的十萬鐵騎,便是陛下眼中的刺!”
“可這和通敵有什麼關聯?”
“通敵不過是維系戰局的手段!”章滿蒼老的面容扭曲成困獸般的猙獰,“你以為邊關将領甘願背上罵名?”